山的那边还是山

作者|任俊峰

随着最后一缕残阳躲进了茫茫大山的背后，全新此刻的心情也颓废到了极点。他不知道自己坚持下去的意义何在？中专毕业，带着天之骄子的光环，从繁华的大都市怀揣着梦想步入山区学校，一心憧憬着用自己的知识和热血描绘教育蓝图的全新，在年复一年的孤军奋战中，逐渐陷入了彷徨。山区与城市的落差，夜晚的薄凉清冷，这些都可以忍受。可是，每每的付出，都如重拳打在棉花上，如泥牛入了大海，着实让人无奈。尽管，全新的身后，也曾有过许多和他一样有着梦想的青年，但在岁月的无情洗礼中，在环境的日益摧残下，都仓皇出逃；败给了生活，败给了现实。山的那边还是山。全新曾仗着身强力壮，和跑山的村民一起爬过眼前的这座高山，但没想到站在山顶上向周边望去，竟然还有比脚下这座还要高许多的大山。那绵延不绝的山的后面到底还有多少座山，当地人也说不清楚。据老一辈人讲，他们祖辈曾经从秦岭深处走来，走累了，就在这山麓边停了下来，但具体走过多少座山，他们也不记得了。全新现在也想停下来。山里人是渴望教育，是尊师重教。但他们只把读书当成是一种仪式，或者说是一种程序。他们从来没有说靠着读书走出大山，改写命运。也许，他们骨子里就很满足这种自给自足，简单淳朴的生活。拟或是家庭环境的困苦和教育资源的稀缺，从来就没有让他们看到过希望？王丽，念书明显比别的孩子晚。才六年级，就显示出个头的优势。她聪明，懂事，也很有上进心，像个大姐姐一样知道关心他人：背年龄小的孩子过河，把自己带的菜分给没有菜的孩子等等。学校里这样相互帮助的情况司空见惯，因为地方小，他们的父辈大多都沾亲带故，相互扯上一扯，都是亲戚。

王丽曾经问过全新，山的那边是什么？全新告诉她，是海。王丽又问，什么是海？你见过嘛？全新当然见过，因为他上中专就在海边城市，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王丽。思索了一会，全新告诉她，海是比咱们学校门前这条夏天发洪水时还要大好多倍的河。王丽似懂非懂，全新突然意识到这个回答也许不正确。全新问她，想不想去看海？王丽没有回答，只是腼腆的笑了笑。这学期，王丽没有来。全新多方打听，才知道王丽已经出嫁。为了她那个三十好几还没找到媳妇的哥哥，去做了“两换亲”，嫁到了山那边的山里。全新无从得知王丽的想法，也不知道她哥哥一家子过得好还是不好。当全新再次见到王丽已经是几年之后了。说实话，全新真的没认出王丽来。要不要王丽一个劲的叫“全老师，全老师！”，全新还以为认错人了。王丽怀里抱着一个孩子，手里拉着一个孩子，说：“快叫老师，不，叫爷爷！”全新心头一紧，不知不觉中，自己已经是“爷”字辈了。自己有那么老吗？全新陷入了沉思。这才过了几年呀，眼前王丽俨然一个家庭主妇的模样：眼睛里没有了昔日的清澈，慵懒散漫的头发，不合时宜的衣服，大喇喇的给孩子喂着奶，一切都透露着满满的生活的窘迫。全新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她与几年前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了。全新很想问问王丽，想不想去看海？但嘴巴张了几次，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李勇，读书非常刻苦，也很有天赋，成绩非常优异，大家都说是个上大学的好苗子。谁料初二的时候，他的家庭发生变故。在外挖煤的父亲突然被矿石砸伤，经过抢救，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全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全新也曾号召全校师生捐过款，发动社会力量救助过，但终究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李勇的母亲本就是个“瓜好人”，正常生活都成问题，更别指望赚钱养家了。加之家里还有两个几岁的妹妹也需要人照管，李勇只好辍学在家。老师们都感到惋惜，可又无能为力。全新后来多次去过李勇家里，打算劝李勇继续读书，但看着被生活琐事劳心劳力的李勇，全新只有偷偷的心痛，默默地帮助。李勇也好多次半夜提着包谷酒找全新喝过，师徒二人你一杯我一杯就那样没来由的喝着。李勇说他不后悔，一切都是命，他认。喝醉了的时候，李勇像个小孩子似的哭个不停。全新知道他心里苦，任由着他哭。李勇很是争气，硬生生的把一个破败的家庭弄得有滋有味。先是种香菇木耳，再是用农用车跑运输，赚了不少钱。听说现在已经是不大不小的老板了。他和全新还偶尔通电话，不过，每次都是在他喝醉之后嚷嚷着要请老师喝茅台，吃大餐。阿英，家里相对条件较好。父母都在村上当干部，对阿英念书也比较支持。阿英初中毕业顺利考上了一所师范学校，本来也向往着和全新一样，端上一个比较体面的“铁饭碗”。谁料几年毕业后，适逢自主就业，国家不包分配。自己找工作吧，文凭有些低，四处碰壁；做临时工吧，工资太低，自己也觉得不甘心。本想着再读书深造，可父母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女孩子花那么多钱干嘛？念个师范学校啥用都么得嘛！你看人家隔壁王胖家女，小娃都能在地上跑了！在父母的一再暗示下，阿英只得先嫁人。结婚后，一大堆家庭琐事等着她去做，每天怎么干也干不完，再读书成了天方夜谭。偶尔见面，阿英会问：“全老师，你说我当初上那个师范到底值不值得呀？”全新竟无言以对。

夜色已经迷茫。山里的夜越发清冷。全新不由得裹了裹衣服。头脑活泛，挣了钱的，都已经离开了山村，在城市里定居。偶尔回到山里，也似走马灯般打个过场，假惺惺的和“熟人”打下招呼，指点一番，便匆匆离去。全新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新新一代都已长大成人，他们稚嫩的肩膀担不起责任，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承担责任。他们自己都是“小孩”，怎么去教育小孩发人深思。在金钱和利益的充斥下，价值观人生观颠覆之快大大超出了全新的认知。追求的是感官刺激和享受，向往的是精神虚拟和浮躁，在网络世界里可以驰骋一切。泡沫经济，快餐文化早已笼罩了四周。全新信条中的真善美在世俗面前早已苍白无力，不堪一击了。全新也知道，丑小鸭的故事只存在在童话里，丑小鸭根本就没有变成天鹅；丑小鸭原本就是天鹅，如果它是丑小鸭，它根本就不会看到天鹅的世界。只是，全新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了。全新走累了。他是真的累了。他好想坐下来歇歇。可路边只有冰冷的石块和凄迷的夜色。他不知道此行的目的与意义。尽管来得时候还热血沸腾，还自掏腰包给孩子准备了五百块钱的奖金，鼓励孩子好好复习，好好考试；孩子也在山的那边一直目送着全新，直至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小黑点……随着刺骨寒风的纠缠，全新感到心里一阵一阵发冷。孩子会很快长大，或许能走出大山，或许走不出去，或许走出去又回来了。在父辈们的山坡上，继续种下玉米和土豆。那时候，他还会不会记得，曾经全老师的期盼了？四周的青山从未像现在这样逼仄。全新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他已经记不清多少次从这条路上走过了。从崎岖不堪的山间小道，到光滑平整的水泥路，再到现在宽阔平坦的柏油路。也许只有天上的星星记得，因为它们时常陪伴着全新走过每一个孩子的家庭；也许只有两旁的树木记得，因为它们这些年来一直像卫士一样守候在全新家访的路旁；也许……只是，全新总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头？噢，少了路边那一丝丝亮光，少了“全老师，你回来了！”那一声声问候。是啊，路边的人家大多已经进城，留下的只有无尽的黑暗和无穷的回忆罢了。山的那边还是山。全新早已经忘记了海的模样。也许，在他的心里，海不过就是脚下这条要趟过的河。是啊，是河是海又有什么分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