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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路上的三姐

更新时间:2024-05-20 18:05:08作者:读书村

山路上的三姐

作者|赵华安

车子一拐上村道,下意识地,我便减下了车速。

山路上的三姐

曲曲弯弯的水泥路,与一条小河并行不悖、相依相偎,始终纠缠不休。其实,路就是堤,堤就是路。所谓公路,不过是仰仗河堤堆起的一条土基,在上面打了一层水泥而已。一根根电线杆相距不远,随弯就弯地挺在路边,让本不宽绰的路面,显得逼仄而负累不堪。加之堤岸,密不透风的麻柳杨槐旁逸斜出,遮去了半边路面,不时把树枝荆棘送进车窗,就无形中提点着你要谨慎驾驶,不断关注前方和周围的环境。突然,我看见山根的一条小路,在荒草葳蕤间蜿蜒向上。下意识地,轻点了下刹车。认得,她是我小时上学、外出唯一的一条大路。眼下,仅看得到一点路的痕迹,完全是一种走不进去的感觉。退耕还林十几年,缓坡地都长满了林架。往日陡立瘦削的山脊,变得模糊笼统、丰茂肥硕起来。伫立间,起风了,树叶开始颤栗,恒定的光斑瞬息万变地闪烁起来。继而,随着风势,满山的乌绿像被撩起的衣衫,颜色由深而浅,由浓而淡……想原来她竟是全村外出唯一的一条大路。说是大路,也是相对于村中那些被牛羊踩出的竹茅小道而已。不大,也仅够两个人错着身子通过。走的人多,树荫浓密的地方会看到供人蹲坐的石头。路边的土坎上早被负重背篓的人们研磨出一个个歇息的台沿儿。路儿弯来绕去,一直伸向那片云遮雾缭的山脊。小时,每当开学的日子,全村孩子总会吆五喝六,相互等候着在山脚这个路口汇合而一起翻越大山。秋风乍起的时候,放学回家的我们,又会相互邀约着去那山上搂松针,捡柴禾。更多时候,是跟着三姐顺着这条大路去山上扯猪草。三姐扯猪草的路走得远,各坡各岭都去。“近处都跑成了大路,远处才好扯呢。”三姐说得有道理,人户稠密的地方,猪草都长不起来,半天扯不到一把。坡岭上既有平地里的猪草,也有在平地见不到的草。背篓大的藤架、苟叶,一抓一大把,一勒一大抱。树荫、藤架下面的草更嫩更旺,灰灰莱有巴掌大的叶子,水芹草的杆子足有指头粗、筷子深。那个嫩呀,一薅就断,一掐滴水。我欣喜地帮着三姐扯猪草,只是不断地问,这个猪吃吧,那个能扯吧。三姐不厌其烦也郑重其事地告诉我,断肠草、闷头花和五朵云之类是毒草,万万不能扯。跟着三姐扯猪草,虽然路远、腿困,但心里是美滋滋的。

走得远,也见得广。翻过一道山梁,眼前闪出一片坝子,绿草如茵,山花烂漫。急走几步,扑楞楞惊起一片锦鸡。惊诧间,美丽的锦鸡拖着红黄泛紫的尾翼,五彩祥云般低低掠过山脊。惊喜中,又见溪边正有一树红果娇艳欲滴。野樱桃!三姐扯我一把,撂下背篓,急急地赶过去……现三姐扯猪草的路早已被荒草荆棘盘踞,完全是一派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让你走进去的样子。不知我们摘得满把满蔸的野樱桃,还有那惊飞起来的红锦鸡都魂归何处了。走过那片绿草如茵的坝子,便是被我们叫着石梯子的垭口了。石梯上凹下去的一条小路,像一条灰白的带子从垭豁处飘逸而下……一路猪娃娃

翻过石垭垭

光见猪娃娃

没见蹄甲甲

这句三姐教给我的,本意是形容蚂蚁的谜语,倒使我常常想起跟了三姐扯猪草的几个姑娘,薄暮时分,沐浴着夕阳,剪影似地走成一队,脚步轻盈地走下石梯垭口的情境。三姐在学校由于学习上进,先做的学习委员,后因吃苦耐劳,对人宽容忍让,又成了班长。“瓜莱代”时期,家里日子紧,就经常被留在家里做家务,经管弟妹,时常缺课。老师担心三姐跟不上进度,但三姐作业照样完成,考试成绩照样排在前面。她是把农村夜晩早早睡觉的时间,都用在了功课上。小升初考试临近了,学校里催得紧,有的学生完不成作业,放学还被老师留下来补课。偏在这时,三姐旷课、迟到竟成了常态。老师找上门来,叔伯轻蔑地嘿嘿一笑:“这不是活路做不赢嘛。念书是事,我一家八、九口人吃饭还是大事呢!”“关键时刻,孩子考不上就会中断学业!”老师也挺委屈。“关键时刻?关键是我还没说不让她上学呢。”话一落点,叔伯就操起家什气哼哼地干活走了。看着叔伯一耸一梗的肩背消失在院坝边上,三姐的眼圈红了,“我早就看出他们不想让我念书了,只是不愿落那个卡我上学的话把。到时你考不上,怨谁呢?”三姐擦干眼泪,赌气不上学了。一个有主见的孩子一旦作了决定,是不容易改变的。尽管老师有一万个惋惜,惋惜这个本可以成才的孩子中途辍学。三姐回到家中,成了父母任意支配的劳动力。在家里,三姐不是背着小的,拖着大的,帮着经管弟妹,就是上山搂松针,捡柴禾,或是被催着去扯猪草。是你自己不愿意上学的,叔伯就有了一千个理由催促你干这干那。三姐前脚跨出门槛,叔伯就后脚撵出去叮嘱:别不给我当个事嘛,背篓若扯不满,明早上把猪嘴挂到圈门上,拿你去抵挡!

十二岁的三姐,早晨背回一背篓猪草,挨黑背回一背篓猪草,中午还要经管弟妹。带子拴着背上的弟弟,手上还要忙着家务,不是洗衣就是做饭。常常,弟弟在背上挣扎着嚎哭,三姐在灶伙里嘤嘤地抹泪。只有弟弟唾着了,三姐才能舒口气,轻手松脚地干活路。倒了猪食回来,三姐一手提着空桶,一手扫着身上的糠灰,很认真地说,那些吃货(猪),一屯赶不上一屯呢,慢一点都要把圈门打垮哩。三姐衣襟、裤腿上到处都是被猪嘴撸过的印子,湿的、脏的,颜色深一块,浅一块。记起圈里的猪,人一拢身,嘴张得跟戳瓢似的样子,真让人打心底里佩服三姐的勇毅、能干呢。“那是家里花钱的指望,比啥都金贵呢,比我们姊妹弟兄的命还值钱呢。”三姐弯一下身子,桶放地上,“我要是伺候不好它,脑壳上的栗包子(敲脑袋)就挨定了。妈妈还常常报怨,养你们有啥用?养头猪还能吃肉换钱呢!”三姐整天忙得丢下戳箕是扫把,放下背篓是梿枷,完全一派大人模样。扯猪草回来,有点空闲,就要忙着剁猪草。剁之前,先把背篓里压得石板一样瓷实的猪草倒出来,抖松、刨开,免得草叶发烧、变黄。刀举起来,她妈妈还要求把草里的树枝、碎物捡干净。三姐小声嘀咕:吃米都还碰到谷子哩。“甭不高兴!猪都不吃昧心食,有啥闪失,召呼(小心)我把命给你过了!”她妈妈的话,让人不寒而栗。三姐抹一把眼泪,梗着脖子,抓起猪草在剁板上“梆梆”地砍起来。手起刀落,青绿的草屑肆意地溅起来,小山般的猪草在刀痕累累的剁板上匍匐下来……因为三姐失学,我们在一起的机会更少,但课余、假期,我总是想方设法做她的“跟尾巴”。“落屋,我连话都不想说,一出来,又啥都忘了。”三姐离开家的样子好欣喜,仿佛归林的倦鸟一样活泼、自在。我好喜欢三姐,喜欢她水灵灵的大眼晴,喜欢她尖儿略略弯曲的长睫毛,尤其喜欢她脸蛋上那两个红酒窝。那酒窝是她心灵里的显示器,当她心平气和或者不高兴的时候,它就藏起来,一点也看不见了,而当她高兴嘻笑的时候,它便马上像两个红救生圈似的在她脸蛋上浮现出来。它救赎了她最充沛的美丽。那一刻,三姐便不再是三姐,而是小天使,小仙女了。跟着三姐扯猪草,有说不完的惊喜,道不尽的快乐。时间也过得太快,不知不觉,满坡的鸟雀都开始炸林了,叽叽喳,唏呖呖……似乎在催促我们,天黑了,下山吧!三姐的背篓真沉,一层一层筑起来的猪草,石碌似的在脊背上滚来滚去。走不远,姐姐就大汗淋漓。回到家,吃晚饭时,我会不断地讲述跟姐姐在一起的见闻。母亲叹一口气说,你三姐那是赌气呢,在外边能多挨一个时辰,是一个时辰,不然乍天黑才回?鬼女子迟早会把身体拖垮呢,胃不好,还经常一天吃一屯饭,还是冷的、剩的。姐姐在山上渴饮山泉,饿了,捡拾柿子、板栗的情景就浮现在眼前……母亲憧憬似地喃喃自语,我这辈子要能有个你三姐那样的闺女,真是睡着都会笑醒咧!望着母亲一脸羡慕憧憬的神情,我就在心里幻想,三姐若是生在我家会出现的情景:背着猪草的三姐,蹒跚吃力地在门前远远的地方一冒头,望眼欲穿的母亲,一定是小跑着奔到姐姐跟前,撩起衣襟,一边往姐姐脸上擦汗,一边愠怒地支着肩膀,替换姐姐的背篓,“嫩骨头,这么重,也不晓得少背点!”姐姐也会撒娇:“出去了,人家就想多扯点嘛。”进了屋,母亲准会叫姐姐定定地坐着歇息。仿佛迎接凯旋的功臣一样,搁着毛巾的热水端来了,油汪汪的饭菜端来了。“看把娃热的”。母亲给姐姐擦过脸,又把筷子递到姐姐手上……一晃几年过去,上中学的我很少回家,遇见三姐的机会更少了。最后一次碰见三姐,是我暑假回村的路上。三姐约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姑娘,一同翻过石梯垭豁口捡菌子。和她同去的有同龄人安凤子、黄英梅和张秋云。四个少女挎了竹篮儿去到林子里,午后遇上雷阵雨,不知她们是如何躲过那场雷雨的。当她们回来的时候,正好与我相遇。四个少女挎着装满黄白菌子的竹篮,穿过雨后的彩虹,从石梯凹下去的小路上走下来,步伐是那样轻盈,七彩的光影中,又是一副绝美的剪影!倏忽间,我又想起了那句形容蚂蚁的谜语。七彩的霓霞,妩媚的脸庞,飘逸的长辫,年轻动人的身段!走在前面的是那个最美的少女,我的三姐。那一年,三姐18岁。

有好多次,我在梦中还看到那个情境,只是山脊变得更加陡峭、瘦薄。瘦薄得简直像人走在刀背上一样,风一吹,就会跌落山谷。那四个姑娘的身影却是娇美动人的,娇美得简直成了一副图画。下一刻还真成了一张剪纸,闪动、飘逸,忽近忽远、去而无返……倏忽中,眼前又幻化出石梯上凹下去的那条小路,曲折、悠长。悠长得看不到尽头。四个少女正轻盈地翻过垭口,走下山来。焦距一变,深远的长空下,那队动人的身姿,成了画卷上最美的一笔……多年来,只能在梦幻中与三姐相逢。那四个少女,如今健在的只有英梅姐了。第一个死去的是年龄最小的张秋云,因识字不多,去南方打工,被骗进魔窟,受尽凌辱。设法找回来后,骨瘦如柴、气若游丝,不久就离开了人世。第二个死去的是三姐,39岁死于胃癌。三姐的胃一直不好,饱一屯,饥一屯,是冷饮、剩饭之过?还是祸端于人治之灾体制之孽?可怜的三姐,40岁不到,便撇下两个年幼无知的孩子去了另一个世界……车窗外,不断变幻的景致告诉我,车已离开村道,踏上了108国道。那个昔日的路口,那个早已被荒草荆棘盘踞,再也走不进去的大路,已被飞速的车轮抛在了身后。然而,垭豁口石梯上的那条小路还在我的眼前延伸,那上面有我三姐年轻的脚印。尽管时间可以淡化一切,甚至可以忘记,但我们却不可以去抹杀。风雨的洗蚀,我们丢掉的仅仅是往事是年轻吗?我们失去的仅仅是亲人是岁月吗?尽管我手握着方向盘,但车轮就像时间一样,始终是往前走的。终点站总会在你的预料之中或预料之外出现在你的面前。尽管路口还在那里,山也还在那里……尽管我们笑过、哭过,我们爱过、恨过……但当我们开始懂得珍惜的时候,却为时已晩,一切都在转瞬之间,一切都成了昨天。车窗外,无尽的原野、高山向我们扑来,又瞬间被抛在了后面。在画面的不断交织变化中,我分明看见三姐,正从那条小路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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