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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厂的善良

更新时间:2024-05-20 17:04:45作者:读书村

工厂的善良

作者|刘娟

一宽阔的俱乐部院子里,人群激奋,空气热辣,如同七月的天气令人焦躁不安。人群爆发出一阵阵愤怒的吼叫声:凭啥身份置换才给这点钱,几十年血汗都白干了,他妈的,黑心……?走,我们上访堵路去,要不就没有人管。人群怒吼如波涛翻卷着。我被临时抽调作改制机构的下属几个小组的工作人员,也去了俱乐部。下岗工人失业潮,也来势汹涌地冲击着秦岭深山里的工人们。对一个行业、一个地域、一群人的击打,是那样惨烈。钢铁厂的标志的高炉已停炉不再冒烟,厂子即将改旗易帜,工人们背井离乡离开几代人生活的故园,生存生活的秩序被打乱。几十里厂区一派萧条冷寂,如一个冰锅冷灶的家庭一样,弥漫着一股荒凉冷寂的气氛。远远地,我在人群中看见戴着眼镜显得有些斯文的阿伟,他仿佛置身事外,抱着膀子笑嘻嘻地看着这份热闹。似乎,对于企业改制、身份置换这样对于厂子、对于工人个人都是天大的事情,他漠不关心,也并不关他事。其实,所有人里最应该关心此事的应该是他,因为,他是弱者。据说,低迷的钢铁行业下举步维艰的厂子改制后,要减员增效定人定岗定工资,将有一半的人有可能丢掉饭碗。像阿伟这样因病或者残疾的人,在残酷的生存危机面前,又该如何。混乱的秩序里,有人出面了。我看见阿伟单位的副书记、工会主席金卫国师傅,在把本单位来围观的几十号人劝导疏散着往回叫,让围观起哄的工人不要再聚集扎堆,怕这样激愤的人群失控,更担心阿伟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出乱子,那可怎么办?天气炎热和人群里使劲地大声劝导,使他的额头淌着汗,灰白色短袖工作服的背部也被汗水浸湿成一个圈。他径直走到阿伟面前,拍住他的肩膀,走,跟我回去。阿伟这才不情愿地离开了乱哄哄的人群。

金师傅是一个操心尽责的人。我明白他的好意。厂里正常生产前,金师傅他们单位我常去跑新闻,情况相对熟悉。从部队复员转业回来的金卫国师傅,原是单位的一名钳工。后来,他成长为这个千人单位的领导之一。他为人正直善良,在工人们心目中威信很高。没想到,在他简单的人生履历里,在即将就要平稳退休的档口,遇到了厂子改制。改制后,他这个50来岁的人还能不能再上岗工作,还能不能再任职单位,还能不能再帮像阿伟这样的人一把,都是未知数,连他自己都命运为卜。这些对未来的忧虑,他曾经和我聊起过。在担心着自己的同时,他还担心着另外俩人,一个是他单位里的阿伟;一个就是自己的邻居,李老师。这俩人格外让他操心。他们身体有疾患,独自一人生活,且都不再年轻。显然,改制身份置换定员定岗,对他们是极其不利的。二说起来,阿伟毕业于厂技校钳工班,以地方上招考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到了厂技校。他父母家在汉中洋县的一个小镇上。毕业后的阿伟分配到了金师傅的钳工班锻炼,由他当师傅带着。瘦弱的阿伟尽管在学校学了三年机械制造方面的理论知识,真干起活来,还得他这个师傅上手。阿伟手握八磅大锤砸下来有气无力,师傅的他就接过抡锤甩开膀子砸制厚钢板,加工制做盛放几吨重原料的上料斗。这是钳工班的任务,与个人收入挂钩。灾祸就在一刹那发生。那天早上上班后,金师傅就带着阿伟去炉前安装刚制做好的料斗。金师傅一再告诫阿伟,炉前环境复杂,头顶上面有行车来回穿梭,身旁是转炉里通红的温度高达一千四百多度沸腾的钢水,脚底下是发红的刚出炉的热钢坯,安全上可要小心。提醒着提醒着,金师傅见阿伟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就要阿伟不要在这种危险的环境中呆下去,回班组再叫几个人来帮忙。年轻气盛的阿伟却不愿意,这是他第一次实际操作换料斗,对于料斗的尺寸、薄厚等问题,他还和师傅争论了半天,用他的话说,这正是实践检验理论的时候。一身学生气的他,要验证到底是师傅的经验准确,还是他的理论计算准确。他精神不太集中的原因,是他老家的女朋友给他来信说,她去了一家机关单位里上班了,话语里没有了往日的热烈,显得冷冰冰。女朋友有一个富翁的爸爸,给女儿操作一个好单位不是难事。阿伟一宿难眠。30吨行车缓缓从他们头顶驰过,再缓缓地放下沉重的铁吊钩。阿伟看着师傅的样子,在料斗边挂上吊勾慢垂下来的钢丝绳,他去靠近料斗的另一边,可就在这瞬间,只听一声惨叫,阿伟被不断下降的行车吊钩与晃荡的料斗挤压到胸部。阿伟被诊断为脾脏破裂。看着嘴唇卡白沉默寡言的阿伟,金师傅猜想,是女朋友要与他掰了。就利用到汉中出差的机会去了一趟洋县,找到了阿伟那位在县局上班的女朋友。为了郑重起见,还特地以阿伟单位组织的名义,来劝说她回心转意。阿伟是个好同志,人朴实,在校你知道的学业好,那是班级前三名,单位也很重视他。他很看重和您的感情天天念着您呢。现在受了点伤,你对他的康复很重要。阿伟女朋友面无表情地说,我和他现在只是一般的同学关系,祝他早日康复。

工厂的善良

金师傅走出那挂着黑字招牌森严的大楼,心下感叹。曾几何时,社会变得这样现实,不像他们当时,哪里最需要到哪里去,现在是哪里好到哪里去。他明显感觉到,进了工厂受了伤的阿伟,与这位政府机关的女朋友之间,似隔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他顺道也去看了阿伟的父母。从阿伟的档案里早了解到,阿伟的父亲在镇邮电所上班,母亲没有工作,阿伟的妹妹还在读初中。俩老不停地打问着儿子的情况,指望着儿子挣了钱寄回家给身体不好的母亲买药。望着阿伟家阴暗低矮的旧平房,还有眼巴巴絮叨着的老人,金师傅把二百元钱留给了他们,只说是他儿子工作忙委托他给捎带回家的。金师傅没敢告诉阿伟他去见了那位女同学,还有他的父母。一直还沉浸在幻想中的阿伟,久不见女友的音讯也似乎慢慢明白了什么,这无疑给才刚刚起步的人生当头一棒,使他身心俱伤。金师傅他们一众人再苦劝,无奈性格有些内向执拗的他,深陷进去难以自拔,终使精神崩溃。那段时间,我见到已经是单位副书记、工会主席的金师傅,常常一身工作服骑着偏三轮往厂里跑,为阿伟跑着医疗费的事。因工作我常去他们单位,自然也关注着。听金师傅介绍,阿伟精神受到了轻度刺激,白天晚上不睡觉嘴巴乱嚷嚷,已回到小镇上的家里休养,是他力排众议没有把阿伟送往成都精神病院的。他解释没有送成都医院的原因说,那地方关进去就电击棒敲打好人都整治得有问题。小伙子还那么年轻,回家环境熟悉也安静些,慢慢恢复就能好。他扬了扬手里拿着的一沓子发票说,这是好几万元的医药费,报销了给他寄过去。我看着偏三轮上他远去的身影,莫名感动外,也令我肃然起敬。为这样一个基层的党群工作者,为这样一个外表粗犷内心却柔软的人。没有冰冷空洞的表面宣教,只有琐碎实在的热情,也庆幸阿伟遇到一个好师傅好领导。几个月后,阿伟返岗,单位就安排他在办公室干一些轻松随意的活儿。我去他们单位见到他,不是在往各办公室送送报纸文件,就是在楼底下拿着角尺吹着口哨用水彩办黑板板。看起来,他还不错,有时候还和人开几句玩笑。在一个宽松温暖的环境,他的身心在慢慢愈合着。阿伟还真有两把刷子。他办得黑板报内容贴近实际,主题突出,图画新颖,富有冲击力,是厂区里一道亮丽的风景,常常吸引人驻足观看。评比也总是在厂里二十多家单位中名列前茅。路过的我称赞他,没准这次黑板报评比你又是全厂前三。阿伟张嘴笑着,把那大干红五月的主题图钢铁工人的形象,描画得形象鲜明极富感染力,颜色用水彩笔涂抹得更加鲜艳夺目,让人一看就为之一振,生发出一股干劲和力量,这正是被誉为宣传报道“轻骑兵”黑板报的最佳效果。我暗暗赞叹。金师傅自然比他还高兴。他摊开大手,得意地对我说,当初这样没错吧。这自然是指没有强送阿伟去成都精神病院的事。他这样的得意,并不令人反感,反而使我心生钦佩。一个人的人生伤痕,一处生活里泛起的风浪,一张社会大网里的窟窿,就被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人,一点点抚平弥补。三在一个高速飞奔的时代,一些平时被虚晃的光明遮掩的事物会凸显出来,更加分化和刺目。厂子改制在即,人员何去何从,除了本单位的阿伟外,还有金师傅的邻居李老师,让他无法做到熟视无睹,也无法不牵肠挂肚。金师傅想起这位邻居就揪心。李老师是九十年代陕师大学化学系毕业分派到厂,找了一位个体户媳妇,他下班后帮着媳妇到县城摆摊挣钱,家里日子慢慢好了,可媳妇却跟一个做生意的跑了。那时李老师常常一个人喝闷酒,浓烈的酒味儿在楼道里飘散。住在这单薄的红砖筒子楼里的邻居金师傅,就过来陪他,听他说说话,再陪他下下棋,让他把心里的苦闷发散发散。都是在一起生活的老邻居,聊天中,金师傅得知李老师弟兄三人,父母都已过世,哥和弟都在老家关中成了家各自过活。能感觉到,他们与李老师很少联系。那曾想,抑郁的心理,长期不规律的生活和酗酒,让李老师得了一种血液病,举步维艰,连不到一里路远的菜市场都无法走去,单位的工作也自然难以干下去。金师傅就让妻子买菜时多买点给李老师也捎带上,到单位去给他办理了医疗期休假。眼看着厂里的改制实施在即,他想着这孤苦无依躺在床上的李老师今后怎么办?就把这消息细细地告诉让他好有个准备。李老师在考虑了一段时间后,说想回老家去有个依靠,毕竟那儿还有父母留下的几间房,还有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这是他仅有的俩亲人再怎么着也会关照点。再说,他目前还多少有点工资,也不是白让他们养活。一个周日,金师傅叫来李老师原单位的几个小伙子,准备了担架抬着他就上了火车,回到他关中老家去。踏进这渭河边上的村子,灰尘满布的门上着锁,闻讯而来的李老师的兄弟们脸色并不好看,手插进兜里瓮声瓮气地甩出几句话,他上学那年户口都牵走了不在家,也都分家另过了,参加了工作就是单位的人,把人送回来让谁养活哩?金师傅看见躺在担架上不知是因为冷而瑟瑟发抖的李老师,眼睛里躺着泪水,心一软,就上前又递烟又陪着笑脸说明情况,一个劲儿地说着好话,谁知那兄弟俩依旧无动于衷。身边单位里的几个小伙子欲砸了门进去,却被经验丰富的金师傅一把拦住。

能把不远千里来投亲靠友的人拒之门外,再多说也是无益。显然,血缘亲情是无法打动眼前这俩兄弟。面对这样一个躺在担架上近乎“废人”的人,那几百元的生活费,就根本没有吸引力;那血脉里流淌着相同的血液,已被世俗的盘算稀释的近乎陌路。亲人对簿,情何以堪,这是人世间最无情的一幕,对病弱的李老师更是雪上加霜。看着担架上蒙着被子掩面流泪的李老师,内心波涛翻滚的金师傅不愿再这样僵持下去,他一挥手,我们走,就让小伙子们抬着担架上的李老师坐火车返厂。那俩兄弟如获释重地松口气,指着旁边的两栋楼房说,上家里喝口水再走么嚒。李老师被担架又抬回了厂里。闻讯而来的原单位的同事,厂里棋牌协会热心的棋友,还有金师傅这些左邻右舍的邻居们,有人给他送吃喝,有人给他买菜买粮,也有人来家里陪他下棋聊天,李老师在厂区的筒子楼里一天天活下去,见证着一个生命的脆弱和坚强。四紧接着是单位的定员定岗。作为单位领导,金师傅知道这一系列操作程序。他把文件复印了给邻居李老师,让他做好打算。其实,像李老师这样的身体状况,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最好的选择只能是提前病退。但这个程序很复杂,要本人经过几级劳动能力鉴定后才行。金师傅已经把程序替他打听清楚,让他把病历和诊断证明等资料准备好。下班时我碰见金师傅的妻子,同为厂里人,我们都在聊着改制分流这件大事,她叹口气说,这次可真是狼来了,我们都有可能要下岗,女儿还在上大学,这今后的日子可怎么办?这山沟里做不成生意,年纪也不小了,你说说,我们家老金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瞎操着别人的心。我们会心一笑。金师傅的妻子语气里,既有嗔怨也有夸赞。这是同呼吸共命运发出的心灵感叹。她说的操心着别人,除了金师傅单位里的几百号人外,更主要是俩弱势群体的阿伟,还有邻居李老师。人情味,是这个还依稀看到一些岁月留痕的老厂子里,流传的一种可贵的精神品性,尽管已渐行渐杳,却让这样社会变迁里的一群人,艰难的生存里不只有粗粝和苦涩,更还有一丝人间良善的温情。

我们说着话,相互安慰。身在这样经济转型的时代,这样封闭的环境,这样压减的行业,这样看不见的未来,一些身在其中的理解和懂得,也许可以给予彼此直面生活、暗夜前行的勇气。很快,各个单位定编定岗的条款出来了。金师傅他们单位几乎要砍掉一半人。作为单位领导的职数,也自然要缩减。金师傅在履行最后的手续,也就是职权中,留职名单里把阿伟保留下来,然后拂衣而去。他解释说,为了完成分流人员的指标任务,只能这样,他走。他还说,阿伟日子还长再不能受刺激了,自己大不了领一千多元的失业金过活。至于自己的困难,他没有和任何人说。在去汉中市级医院做劳动鉴定的那一天,金师傅带着几个人用担架再次抬着李老师上了一辆包租的车,天不亮的凌晨就在黑黢黢的山中朝汉中赶去。通知要求,八点必须人要赶到。群山巍峨,高炉耸立。行走在陕西钢铁的故里,钢铁之城绵延几十里。看潮起潮落,观人生百态,品时光留香,悟世道人心。在一个厂子几十年的岁月中,这样的故事,这样的人还有多少?我想起了远走他乡的金师傅。在时代大潮涌来的时候,金师傅作为托举者,以微薄之力把众人硬生生地托举住,不让这骇人之浪把命运之海里的人彻底席卷淹没,特别是弱者的阿伟、李老师。这一切,混沌的阿伟也许并不多知晓。时光,已经对生活给出了结论。有一天在钢厂路上我路遇阿伟,正悠闲地散步的他,突然很真诚好奇地问我,厂子恢复生产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金师傅他们,还怪想念的。我说,他下岗了,去了远处的新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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