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卷海棠红

作者|凌子

我站在围栏外，痴痴看住一丛丛高大花树。医院东门一带遍植海棠花木，树态峭立，花朵繁盛，红粉相间，如霞似锦，初生的叶片嫩绿清新。有一些花朵还未打开，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如同一粒一粒花生米，脆生生的初春味道。低眉有暖风，抬头有花开，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春天，谁会不爱呐？海棠是属于热闹的花，一树一树，花枝重重，浪潮一样翻涌，兜头扑打而来，热烈喧嚷地开着，才有韵致。春来无事，只为花忙。所以，下班后我又去看花，逆着夕阳跑，跑得有点远，出城十公里的乡间，有很大一片生态园林，高挺的树干，粉粉的花朵簇拥顶端，花香甜腻，却不知道名字。园林的深处，是海棠，正在骨朵期，一粒一粒的花蕾，比起舒展的密密匝匝的花簇，我更喜欢花苞初结的娇俏可爱。古诗云：“著雨胭脂点点消，半开时节最妖娆。”海棠无香，那就看花色与曼妙的身姿。它那么美，它只需要颜色，只需要枝条，它不需要香气。仅仅五六天的光阴，第二次再去那里，花已开始颓败，满地落英，之前的一场风雨，摘取了花的容颜。某人说，今年的海棠有点生不逢时，那么粗壮的人，居然生出怜香惜玉之叹惋，是春天让人变得柔软吧。

在花树下，想起了绢画上的海棠花。去年的整个秋天，我们都在画一枝海棠，是宋人林椿的《写生海棠图》。一枝横斜的花枝，先在绢面上勾勒出淡淡墨线，然后设色。统染、分染、罩染、提染、立粉，工序繁复精细入微。认识了国画许多颜料：花青、胭脂、三绿、三青、藤黄、赭石、朱砂、钛白、蛤粉、朱膘。中国颜料的名字那么美，那么迷人，第一次使用它们，好似久别的朋友一样，让人动容。我在书房静坐四个小时，到凌晨两点，依然没有上好色，总是不得要领，很有一点气馁。统染，就是平涂，可以过稿一到两次，然后毛笔尖挑一丁点颜料，在水中调匀，分染一次，再稍微加量挑两点，水里调匀，第二次分染，颜色是一次一次的加深，如此重复三四次，甚至六七次，等水分晾干；然后罩染，花与叶的颜色染得薄而均匀，不能留下笔痕和色迹。最后用钛白勾勒花边，藤黄点出花蕊，非常繁冗，而且要凝神静气。我给阿呆抱怨，宋人实在太闲，为何不能一次上色，非得一遍一遍染，急死个人。她笑我太性急，说宋画的美就在于闲适与清雅，让我静下来做一件事，不要急功近利，不要什么事都想争先，以虚静空灵的心境去感受大自然的美。临近作品交稿，感觉到压力越来越大，焦虑到失眠，原本是为了解救自己于尘世的藩篱，反而变成了负累。决定放弃作品的展览。人到中年，已没有什么大的目标和志向，只想揣着一颗被世事浸透了的心，踏实安稳于当下的日常与烟火，专注于内心的安宁与平和。海棠，也是年少时初次打动我的花。那样盛大的花树，初遇的海棠繁花，一直在我的记忆里盛开，永不凋零。童年，我在乡下所见都是些乡野的花，譬如萝卜花、诸葛菜开出的紫色花、油菜花、菜地里的繁缕，朴朴素素的花，有淳朴的美；当然也有桃花、梨花，那时我的心思不在花与色，只盼望桃和梨饱满甜蜜的果子。初中时在父亲教书的县一中读书，有一条水泥路，通往我们住的家属小院，路旁遍植海棠树，不记得是垂丝海棠，还是西府海棠，每年春来，海棠灼灼盛开，清丽端雅，娇柔可人。那时只埋头课业，匆忙成长，也或许，我总是粗糙的人，对花儿朵儿生不出怜爱之心，我在那花树下匆促而过，从来不会驻足观赏。但是，我读许多的文学作品，背诵诗词，抄录笔记本上有黛玉的《咏白海棠》：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那样才情的女子，那样高洁的花，都让人心生仰慕。那时的我敏感惆怅，为赋新诗写愁绪的短句子。时光呀，匆促而过，父亲总是感慨，我们在他记忆里还是青涩的少年模样，怎么倏忽就人到中年了!

张爱玲说人生有三恨，所恨之一就是海棠无香。那晚在江滨路上散步，趁着墨色的夜，按捺惴惴的心跳，折了一枝海棠，轻嗅，有一股淡淡的香气，沁入心脾。问了度娘，原来西府海棠是有香气的。自古以来，人们将海棠看作离愁与别绪的象征。因为，喜欢的人离开了，它怕心事被人嗅到，就收敛了香味。心绪难安的时候，不妨远离市声，去田野，去山林，好好访一趟春，好好看一场花，安静地与它们待一会，这些，能治愈你所有的迷茫和烦恼。谁的生活不是千疮百孔，好在有花可以缝缝补补。一个人，如果对自然，对草木，对美的事物，还保持着敏锐的感知力、洞察力，生活，就不会把他怎么样。不去看花，不知道春天有多美，春花多么绚烂，春风多么撩人。不去看花，不能体会春光易逝，发出美人迟暮之慨叹。所以，我们更要惜时，更要好好生活。春天，如同少年的美好，有蓬勃的信念与昂扬的活力，所以，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欢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