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访问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信息服务网平台!

我像风一样自由

更新时间:2024-05-18 07:04:42作者:读书村

我像风一样自由

(短篇小说)

作者|宋丹丹

1从星光路到市中心的现代国际大厦,步行需要三十五分钟,坐公交车要经过四个站,开车的话需要直行三个十字路口。最终,我还是选择了打出租车,脚上那双不争气的高跟鞋,磨得脚后跟生疼。我很久没有这样精心打扮过自己了,花了大概两个小时,洗澡、吹头发、化妆,还趁着吹头发的空隙敷了一张安雅从韩国带回来的面膜,据说两百多块一张,我一直舍不得用。

我像风一样自由

黑色长纱裙,卡其色大衣,深蓝色亚光面的高跟浅靴。安雅说口红的色号是极其重要的,光泽度、滋润度、提亮度都大不一样,实在不会选了就挑贵的,越贵越好用。从前,我并不赞同安雅的理论,我的看法是:不是所有东西都能用钱来衡量。安雅总说我幼稚。在选择男人这件事上,安雅也是这个观念,越是愿意为你花钱的男人越能证明爱你,男人为你花钱的额度取决于他爱你的程度……总之,安雅有一大堆毁人三观的歪理邪说来教育我。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有些出神。精致的轮廓,白皙的脸颊,眼角虽有浅浅的细纹,倒也不是不忍直视的那种,却为何活成了现在的样子?果然,女人就是得好好对待自己,瓶瓶罐罐里面装的或许不是水乳精华粉底液,而是星光的颜色,我的确亮了起来。

约好下午两点见面,我是一定不会迟到的。我讨厌不守时的人。我不仅没有迟到,反而来得太早,只好进商场闲逛消磨时间。满目琳琅的商品在炫目的灯光下拼命地展示着自己的绰约风姿,衣服也好,首饰也罢,似乎都带着一种急切地想要把自己卖出去的渴望。商场的好处就在于明码标价,拒绝讨价还价,不像批发市场那些廉价的商品,老板叫价五百,说能给你少到二百五,结果买到手可能只花了一百元。

用安雅的话说就是你必须把自己放在优质的环境中,才能抬高自己的身价,才能避免被人讨价还价。事实证明,安雅这个观点是对的。确切地说,她的许多观点都是对的。我们刚刚大学毕业,安雅就租住在这个城市最好的小区,很快就认识了邻居高阳,两人迅速坠入爱河,然后又结实了小老板李国利,又通过小老板认识了富二代朱亚奇,在富二代的生日派对上结识了现在的老公……就这样,她披肝沥胆,过五关斩六将,终于嫁入豪门。她与老公的年龄虽然略有悬殊,但并不影响她生活的幸福感。如今,城东的开发区,有一大半的房地产都是她家的。

可我始终固执,从不听劝,非要住在城郊的河营村,就为了房租便宜。十三年了,从大学毕业到如今,时间快得像是只眨了眨眼,我也很迷糊,为什么我的人生就过成了现在这样?用安雅的话说就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自己把自己毁了,傲慢和清高其实毫无意义,漂泊流浪十几个城市,兜兜转转又回到这座外表安宁实际憋屈的小城,又住进了河营村,就像时钟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只不过河营村这几年变化确实很大,名字也改成了星光路。这条全新的街道,一片片矮屋变成一座座高楼,密密麻麻的水泥建筑如同森林般伫立在苍穹之下,在黑夜与白天的交替中,它们早已变得麻木而冷漠。

刚刚挤上电梯,手机响了,想也不用想,一定是张屏。今天是星期五。每个星期五我们都会见一面,一起吃顿饭,有时我会留宿在他那里。但这三个月来,我都回避着他。其实,我们早就应该断了这层关系。

下午两点,我走进现代国际大厦六楼天台的“奇点咖啡馆”,里面空无一人,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像我这种长期失眠的人,咖啡是绝对不敢沾的。我要了一杯玫瑰红茶,坐在角落里的遮阳伞下,藤条的摇椅上铺着柔软的米白色带紫色小碎花的垫子,阳光下,暖融融的。这是入冬以来最暖和的一天,天空明净如洗,白云呈团状挂在空中。

我讨厌不守时的人,简子涛迟到了八分钟,我在心里默默地为他减了几分。黑蓝色的西装,下摆居然有两道褶皱,一看就是出门前没来得及熨烫。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并不重视这次见面。再减两分。啊!肩上居然有头皮屑,早上一定没洗头。这是我最不能忍受的,我有洁癖。再减两分。

“你好!是林枝枝?”

“是。”

他坐下后,要了一杯拿铁,抬起胳膊看了一眼手表。“不好意思,堵车。”

我的脸上并未表现出不悦,心里却想着如何应付一阵子,然后找借口撤。“没事没事。”

“我想,赵姐已经把我的情况都给你说过了,咱们就开门见山吧。”

好一个开门见山,吓得我有点紧张,心猛烈地跳了几下。这时,我才认真地打量起他的脸,五官比例协调,肤色略微显得偏黑,嘴唇略干,眼角有些许皱纹。没错,这是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的正常面容标准。他嘴里的赵姐,其实我们并不熟悉,她是我的顾客,常来我的店里买花。忘了介绍一下,四年前我从外地回到梨花市,在星光路开了一家鲜花店。赵姐喜欢百合花,每周必定要来一次,一来二往便熟了,得知我三十多岁还没结婚,苦口婆心一顿劝说,开始给我张罗相亲的事。

简子涛问:“你都这个年纪了,还没结婚,到底什么原因呢?”

他的语气里明显带着鄙视,甚至可能在心里怀疑我是不是生理或者心理有问题。对于这样的发问,我早就听腻了。女人一旦过了三十岁不结婚,就成了“怪物”“异类”,我必须得用一颗平常心来对待这些愚蠢的家伙。“我不结婚并不是我不想结婚,是没有遇到一个值得让我放下一切去跟他过庸常日子的男人。”

他冷笑着,“跟谁不是过日子,挑来挑去都一样。”

我心里也冷笑着。想说,你不挑?你道理多?那你为啥还离了两次婚,到了这个年纪连个老婆也没有?他的情况是赵姐给我说的,我真的搞不懂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这样的男人也值得我精心打扮两小时来见一面?

“也许吧。”我说。这时,他点的咖啡上来了。我多么希望此刻有一个电话进来。最好是张屏的,我突然有点想见他。——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熟悉感,在他面前我从来不必隐藏和伪装自己,可以完全彻底地卸下面具。

“赵姐说,你自己开了一家花店?”

“是的。”“

生意怎么样?”

“还行。”

“也挺辛苦的吧?”

“还行。”

“你有没有想过,过另一种生活?”

“另一种生活?你说具体点。”

“比如,当全职太太。”

“不,我不想当笼子里的鸟,我天生喜欢自由,像风一样自由。”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有看着他,而是把目光伸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这目光长出了一双自由的翅膀,它盘旋着飞过这座城市,飞过林立的高楼大厦,飞过沉寂的土地以及它上面生长着的一切生物。

我曾经想过永远也不要再回到梨花市,真正地做一只自由飞翔的鸟,飞到那天涯海角,飞到那世界尽头,与风为伴,与日月星辰为伴。然而,此刻我却像极了橱窗里那些待售的商品,一脸卑微和廉价,一脸迫不及待任人挑选任人宰割的贱相!人格和尊严早已灰飞烟灭。我的心渐渐沉入海底,不是一瞬间沉下去的,是一点一点沉的,一点儿重量也没有,更不会有声音。

他说,也许你的理想是美好的,但现实就是现实,它往往把人打得措手不及。简子涛喝了一口咖啡,皱了一下眉头,一脸凝重地看着我目光伸向的远方。天空的尽头,风是静止的,云是静止的,连空气都是静止的。

有那么片刻,我们聊不下去了,我真的很想找个借口离开,这个尴尬很快被他识破,立刻转变了话题,不再开门见山一脸严肃地聊关于“我们”的事。他是做新能源推广的,在此之前我从没接触过这方面的人,他讲得很专业、很投入,慢慢地,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了些缓和。再然后,他的自信健谈让我有了几分好感,他在公司里算高层,拿年薪的那种,管着几个省的业务,大多数时候都在各地出差,很少在梨花市长住。他说,不过以后我可能不会太拼了,奔波劳苦了大半辈子,想有个安稳的生活,女儿大了,也需要陪伴。赵姐跟我说过,他离过两次婚,和第一个老婆有个女儿,今年上高一,一直和姥姥姥爷一起生活。

我问他,女儿长时间不和你一起生活,跟你还亲吗?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沮丧和失落,定定地看着不远处阳光下的一盆紫色蝴蝶兰。哎,这就是我最头疼的事,女儿现在跟我就像陌生人,一跟她说话,还把我当个仇人似的,哎……

简子涛连声叹气,眉头紧锁。我想起当年父亲和邻居也是这样说我的,说我跟他是仇人,我是讨债鬼,我是老天爷派下来惩罚他的。

的确,我恨父亲,父亲也恨我。父亲一生放浪不羁,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他对诗和远方的追求,包括我——他的亲生骨肉,也不能让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怜悯之情。用母亲的话说,这样的人,为何要结婚?为何要害人?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下着倾盆大雨的夏日午后,我从兰小雨家回来,一进屋就扯着嗓子叫妈,妈,我看见我爸了。母亲没有应声,卧室的床上放着一条白色的裙子,是早上我出门去玩的时候,母亲身上穿的那件,洁白的,耀眼的,我一直渴望拥有的。我去厨房找母亲,母亲通常不在卧室就在厨房,要么就在田里干活,她似乎永远有干不完的活。一直到天黑,母亲还没有回来,藏在我心里的自以为是天大的好消息——我看见我爸了,也无法很及时地传到母亲的耳朵里。两头乳牛躁动不安地乱叫,我跑过去骂那牛,发现母亲硬邦邦地挂在房梁上……

那一年我七岁。是父亲失踪的第六年,他终于回来了。我正在兰小雨家的阳台上用她的彩色蜡笔画一棵树,兰小雨的母亲冲上楼来,激动地对我说,枝枝,你爸回来了!我知道母亲这几年一直在找我父亲,镇上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我趴在兰小雨家二楼的阳台上,透过砖缝看那个打着黑色雨伞的男人。我对他没有记忆,是兰小雨的母亲指给我看,我才知道的,哦,那个男人就是母亲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有找到的——我的父亲。我张着嘴,发现自己根本吐不出那两个陌生的字。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百合镇,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要这样决绝地离开我,一切都猝不及防地发生着,活生生地把我拽入命运的黑暗深渊。几天后,我被外婆从百合镇带到县城,住进那条又破又旧的老巷子。失明多年的外公,每天都会站在门口向远处张望,尽管他什么也看不见,干什么都只能靠手摸,但目光投去的方向一定不会错。他总是一直看着巷口,以及很远很远的天空的尽头。外婆慈爱温和,像九月里的阳光,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无数次,外婆的眼泪打湿了我的脸。

母亲是外公外婆的独女,本来有着优渥的生活条件,也有机会上大学,去大城市工作,谁知她从报纸上认识了我的父亲,那个会写诗、会唱歌、会画画、崇尚自由、追求远方的文艺青年,身上总有抹不去的光环和魅力,母亲通过多人的介绍,他们终于相识相知,然后相爱,一路誓死相随,哪怕沿街乞讨也要相伴一生。一开始,父亲浪漫体贴,母亲温柔贤惠,用爱情编织着一个家庭的美好梦想,不久后,母亲怀孕了。父亲变得非常暴躁,总是因为各种小事和母亲吵架。我出生不到一年,父亲便消失了。

我十七岁那年,父亲得了肺癌,落魄地回到家乡。百合镇的房子因终年无人居住,早就变成了一座废墟。好心的外婆收留了他。为此,我和外婆大吵一架,在同学家住了一个星期不愿回来。我恨透了那个男人,他让我的世界从此黑暗无光,让我不知人间温暖是为何物,让我幼时便看透人性的冷漠和丑陋……

父亲卧床不起三个多月,我竟然没有进他的房间看他一眼。那年冬天的一个夜晚,他自己拔掉了氧气管。我跪在他的坟前,一滴泪都没有流。人一生的眼泪是有限的,流干了就再也不会有了。我狠狠地掐自己的手背、胳膊,试图疼得哭出来,然而脑海里根本想不起他的轮廓,只有那把黑色的伞一直在我的记忆里晃动。到如今都是。

喂,你怎么了?简子涛用力地将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我才回过神来。这时,阳光暗了下去,天边的白云已退到高楼的背后。一群大雁从楼顶飞过,发出仓惶的叫声。我说,没事,没事。他露出笑容,一口雪白的牙齿,整齐而干净。他说,其实我也想通了,不管女儿跟我亲不亲,我对她的爱,一分一毫都不会少,青春期嘛,怎么任性都正常,只要她开心快乐,让我做什么都行。

我敷衍着,哦,是啊。起风了,阳光拂尘而去。天空阴郁得让人压抑。他说,其实我也很意外,以你的条件,怎么会答应跟我见面呢,赵姐给我说这事的时候,我就觉得不靠谱,我心里有数,我们没戏,我想找个家庭型的女人,能够跟我一起柴米油盐酱醋茶,平平淡淡过日子就好。我把前半生交给了事业,交给了应酬,交给了追名逐利,现在,追不动了,我就想过过小日子。说白了,我就想找个照顾我生活起居的女人,钱不是问题。

我多么希望此刻能有个电话响起,张屏的也好,安雅的也罢,哪怕是个快递或者骚扰电话。有些话说得太直白了,未免让对方觉得难堪,我说。他呵呵一笑,说直白点不好吗?总好过浪费时间去猜测,我都这个年纪了,哪有精力去拐弯抹角?

总之,我们的见面是不愉快的。有那么一瞬间,我对这个男人印象很不错,幻想过如果跟这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或许也是不错的,总体来说,从他身上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但他的“近乎完美”又让我觉得“深不可测”。

这一次和之前的每一次相亲一样,逃离现场以后就想深深地呼吸几下新鲜空气,把胸口那股浊气、废气、憋屈气狠狠地吐出来。这些年,我见过的相亲对象至少有百八十个,身边认识的人几乎都给我介绍过,这其中不乏一些让我产生过好感、想继续往下走的“种子选手”,也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奇葩怪物——其实我对那些人来说又何尝不是怪物呢?不知道什么原因,我就这样一晃一年、一晃一年地晃到了现在。

出了现代国际大厦,我第一个想到的是张屏,中午他打电话过来我没有接,那会儿并不想和他见面。我们已经三个月没有见面了,这三个月里,他每个星期五的中午都会给我打电话,我都会找借口拒绝见他。此刻,却想见了。

2后半夜下起了雨,豆子似的打在雨篷上,噼里啪啦乱七八糟地响个不停。

身体沉重而绵软,眼睛灌了铅似的睁不开,一种悬在半空中的晕扑面而来。看一眼手机屏,凌晨四点十八分。医生劝我少吃安眠药,多少有些副作用,但我不吃不行。药效其实并不好,虽然睡着了,但整个睡眠过程还是被无休无止的噩梦占据着,稍微有一点声音还是会被吵醒。

突然想听点音乐,医生说听音乐有助睡眠。医生还说,睡前泡脚、喝牛奶、静坐,都会对失眠有所改善,我把医生的话几乎快要当成圣旨,但并不奏效。夜晚的冷空气凝结在半空中,迟迟散不去。音乐响起来,班得瑞的《仙境》,丝滑灵动的旋律,冲击着我难以沉静的思绪。这曲子是医生推荐的,听着听着,一种莫名的焦灼和不安竟涌上心头,赶紧换一首,立刻平静下来——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我的琴声呜咽 我的泪水全无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昨天下午,张屏的电话没有接,也一直没有回过来。这个男人就是这样,他要找我的时候,打电话从来不管白天或晚上,也不管我忙不忙。而我每次打过去,他都是隔上几个小时,甚至几十个小时才回过来。

每周星期五下午,张屏都准时回梨花市,看他的掌上明珠,心头肉——他的宝贝女儿。我从他的手机屏幕上看过那个七岁小姑娘的照片,白色的公主裙,头戴一顶皇冠发卡,自信满满地双手叉腰,目光锐利地看着镜头。张屏和前妻离婚四年,一直有共同的约定,每周六上午九点他去接孩子,或是去游乐场,或是去公园,或是看电影,都是听女儿的安排,晚上九点前送回去,周天女儿要上舞蹈班、钢琴班、美术班、表演班,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他没有时间能见上,只能在晚上再陪女儿吃顿晚餐,然后连夜开车赶回省城。

这样的生活于外人而言或许是奔波劳苦,可张屏却感到无比幸福。天大的事也比不上见女儿重要。他总是能把紧张的时间安排得合理而周密,一般情况下,他会在星期五下午见我,偶尔我会留宿他家——他离婚后为了方便回来见女儿,专门重新买了房子。星期六的晚上,他送完女儿回家,通常会去离市区不远的清流镇看望他父母。

张屏极少给我讲他家的事,尤其他的父母,每次问起他,他都会巧妙地岔开话题,时间久了我便知道那是个禁区,不再轻易闯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怕他知道我的身世,知道我从小在那样的家庭长大,知道我内心深处对父亲的恨和愧疚,知道我骨子里的冷漠和防备。

三年前,他帮朋友开婚车,来我的花店扎花车,扎完后他说我扎的花车很漂亮,以后有生意还要介绍给我,然后自然而然地互加了微信。很长一段时间我们不曾联系,他从来不发朋友圈,而我每天少则三五条多则十几条,都是推销各种花的,现在生意不好做,只能靠在朋友圈晒图吸引吸引顾客,他也从来不给我点赞或评论。突然有一天,他发来微信,让我包一束百合,包得高档大气些,一个小时后他来取。

之后,张屏又买过三四次百合,每次都会叮嘱我,包高档大气些。我不知道谁能有幸收到那束漂亮而昂贵的百合,但我很乐意做这样的生意,他从不讲价,甚至会化零为整多给报酬,他说我包花的手艺真好,跟其他花店老板不一样,说我包的花有我的思想和内涵、情感和审美在里面。一来二往,我被他的“甜言蜜语”灌醉了,我喜欢听他夸我包的花漂亮,后来,他开始夸我,夸我漂亮,夸我温柔,夸我有情调,夸我是个美好的女人。就是这“美好”二字彻底融化了我。他说,枝枝,你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女人,你身上有一种阳光下青草地的味道,干净而美好,温暖而柔软,把我的心都融化了……

我们彼此融化,迅速坠入爱河。我甚至都不了解他的来历、家庭、婚史。一夜之间,我的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的黑暗与灰尘都随之飘散,盔甲、防备、冷漠、戒心全都抛到脑后。我深深地爱上了这个男人,第一次感受到了爱情。这些年,我一直在试图寻找一个归宿,不管是安放身体的,还是安放灵魂的,我都应该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但是一路的寻寻觅觅大多都无疾而终。这条路,好难。我遇见了许多男人,总的来说他们样貌、家世、品行、事业等条件都不错,但每每走近一些,我就会陷入无止无尽的焦虑和恐惧。我怕。我怕被拥抱,被了解,被探索,被需要,被束缚,然后被抛弃。

那个夏日的午后,我一生也无法抹去的记忆,墨色的雨幕背后,阴云沉沉地压在房梁上,母亲僵硬的身子细长而纤弱,笔直而孤独,身后空空的,一大片雾霭。从此,那灰暗再也无法消失,随着时光的碾磨长进了我的骨头里。

张屏是个例外。那天,他说我身上有一种阳光下青草地的味道,说完,他从背后抱住了我。一股暖流猛烈地在我的全身奔涌。他说,枝枝,你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女人,你,不俗气。他嘴里的温热气息,直往我的耳朵里钻,蛇一样爬过我的脖子。我推开他,踉跄着摔到地上,打翻了架子上的两束花。

我怕极了,浑身颤抖。他扶着我起来,并没有生气地走掉,或者连声抱歉。他再一次把我拉进他的怀里,眼泪夺目而出,他说,你这样,心疼死我了。我坚硬如铁的身体突然之间软了下来,面条一样搭在他的怀里,眼泪顺着眼角落在他的衬衫上。他说,别拒绝我,让我来爱你吧,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我知道你需要爱。我离婚了,女儿以后再也不会让我抱一抱了,从此以后,我在她的世界里就是一个陌生人……

张屏和我抱头痛哭了一场。那天的生意异常冷清,一个顾客也没有,九月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玻璃门上,几乎都快要发出爆裂的声响。炎热而干燥的空气,将我们的眼泪迅速烘干,又忍不住一汪一汪地滚落下来。他需要一个“女儿”,我需要一个男人给我父亲般的爱。迟到了三十二年的拥抱,不成想它竟是那么美好,我难以表达清楚。我身体里那颗从小就长得硬邦邦冷冰冰的心,突然之间有了温度,变得柔软,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天!我忍不住惊呼,原来人和人之间是可以这样亲近的。从七岁以后,除了外婆,我再也没有接触过任何人的身体,哪怕是小伙伴的一次牵手,都让我害怕,让我浑身颤抖。初二那年,学校举行拔河比赛,临上场前,班长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加油。我心里一阵慌乱,整个比赛过程我都心不在蔫,总觉得有一只男生的手一直放在我的肩上,一直到初中毕业,我都不敢看班长的眼睛。即使时间过去了很久,每当我蓦然想起那天,肩膀处依然会有种莫名其妙的沉重,令人惊恐。

张屏四十出头,举手投足间却无时无处不透露着这个年纪达不到的沉稳和练达,对于人间世事他看得通透却不轻易流露,他喜欢叫我小猫咪,喜欢抚摸我的头,喜欢躺在沙发上看我在他面前咋咋呼呼无所顾忌地说话,他的目光像四月的蓝天,清澈明洁而深邃辽远,令人无限遐想。他在省城一所大学当老师,常有论文和诗歌发表。这是我对他的全部了解。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心累,在张屏那里,禁区实在太多,这也不能问,那也不能问。他喜欢听我说话,漫无边际地说,说什么他都会觉得有趣。长此以往我们之间就很有默契,我说,他听。可能我对他的爱,更多的是依赖,是需要,是情感的寄托,是孤独的宣泄。那些在父亲身上从未得到过的温暖和关怀,我都可以无止境地向张屏索取,撒娇、任性、无理取闹,在他眼里都是美好的。

没有等来张屏的电话,我也要努力地振作起来,即使头晕脑胀也要扛着。歌曲还在手机里循环: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一个叫木头,一个叫马尾……

入冬以来,花草们就太不让人省心了。我每天从出租屋到店里,步行需要十分钟,这个距离最好不过,途中可以买份早餐。但今天是大可不必了,可以直接吃午餐。我点了小馄饨和水煎包,囫囵几口吃了好去花店开张。正吃着,张屏发来微信:帮我包一束百合。我回:收到,还是高档大气些。两个偷笑的表情。

每次张屏要百合,都是送给女儿的。想必他女儿今天又有演出,可能是舞蹈大赛,也可能是钢琴演奏,或者是主持某个活动。但这些跟我毫无关系,我能做的就是把花包得尽量高端大气上档次。我们平时很少联系,只有周五的中午他才会打电话给我,约我晚上见面。平时也不会发微信寒暄闲聊,只有要花和转账的时候才用微信。

一个小时后,他来店里取花。我照常送到门口,他从车上下来,把花放在后备箱里,几分钟后他会把花钱转给我。他说,没想到今天这么堵车,我来不及了,得赶去活动现场,今天我女儿要参加一个电影的开拍仪式,晚上我打给你。

我很想冲上去抱抱他,像女儿缠着爸爸,哭闹着不让他走。可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就会打破我们之间的默契。我们只有在星期五的晚上才会浓情蜜意地缠绵,我才有资格成为那只“小猫咪”,温顺地蜷缩在他的怀里。我说,慢点开车。

张屏走后,简子涛的电话却来了。我在心里已经将他拉入“黑名单”,只不过电话还没来得及设置。他问我花店在哪里,他要过来买点花。我说了地址后,又开始忙了,一大群中学生来买花,说班上要上插花课,需要各种各种的花和花篮、花泥、营养液之类的东西。打发走这群中学生,我才发现简子涛已经站在了店门外,靠在路灯杆上看手机。他不再西装革履,一身休闲的打扮,看起来至少年轻了五岁。

“进来坐吧!”我一边说,一边用手摸了一把额头的汗珠。

他走进来,一脸和煦的笑容。花店窄小,坐的地方只有楼上半层房间高的休息室。这是我装修的时候特意留出来的,不仅可以自己坐在上面喝茶,也可以招待顾客。他弯着腰小心翼翼地上楼。“我不会把你这隔板踩塌下去吧?”

“怎么可能?我这可不是豆腐渣工程。”我泡了红茶给他。坐下后,我才发觉自己的毛衣前襟湿了一大片,是给中学生们装花时喷水洒到身上的。

他也发现了我的尴尬。“要不你去换件衣服,不然会感冒的。”

“没事。”我用纸巾擦毛衣上的水渍。“你说你要用花?”

他呵呵一笑。“花是小事,就是想来看看你。”

“看我?”

“赵姐上午给我打电话,问我对你印象怎么样,你猜我怎么说?”

“我不猜。”

“枝枝,我昨晚想了一夜,我觉得咱俩挺合适的,你不想当全职太太也没关系,我主要是怕你辛苦。”他顿了顿,见我不说话,接着说:“我只想有个人陪我共度余生。”

“所以,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对吗?”

“当然不是。”

“你说是也没关系,现在的人都是这样,只会考虑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生活,才不管别人呢。”

“那你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生活吗?或者说,你理想中的伴侣是什么样的呢?赵姐说,你想要找一个离过婚,成熟稳重,像父亲一样的男人,我觉得我完全符合啊。”

“我……我……”我的确给赵姐这样说过。第一次给赵姐说的时候,她觉得我傻,一个没结婚的女孩子,就算年纪大一点,也不至于非得找个离过婚的男人呀。我说离过婚的男人因为失去过一次婚姻,才会更加珍惜婚姻,会有责任感。我还跟赵姐说,我希望对方已经有过孩子,不再想要孩子,我怕生孩子。赵姐又说我傻,女人没有自己的孩子,是不完整的人生。我说,我的人生从一生下来就是不完整的,生孩子是一件特别自私的事,把一个无辜的生命带到这个世界上来,又无力给他幸福,太残忍了。赵姐无奈,按照我的要求给我介绍了好几个离过婚有过孩子的男人。但都一见而过,再无联系。我跟赵姐说,其实我根本不想结婚,我怕结婚,但外婆那里怎么交代,快八十岁的人了,唯一的心愿就是我能有个归宿。赵姐依然说我傻,不结婚老了怎么办。我在心里冷笑,我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活到老,我怕老,怕自己终有一天像外婆那样的年纪,孤苦伶仃地一个人活着,每天坐在大门外晒太阳,下雨的时候就坐在屋檐下听雨。外婆可怜,外公在我父亲去世不久也跟着走了,外婆的生命里除了我再也没有其他牵挂,而我注定是漂泊的,大学毕业后辗转多个城市工作、生活,直到累了倦了拼不动了才回到梨花市。外婆唯一的愿望就是我能成个家,不至于将来孤苦无依。

我曾经对张屏抱过希望,希望我们能结婚。但每每谈及此事,他都一脸凝重地看着窗外或者天花板,过上好一会儿才说话。他说,枝枝,我爱你,我怕我给不了你想要的生活,不过,我答应你,我会永远把你当成女儿来宠……

认识张屏之前,我也谈过几次恋爱,但每次都是因为对方一触碰我,我就惊慌失措地推开对方,或者干脆狠狠地甩给他一巴掌,就连牵手都不行。对方大多会骂我神经病,疯子,变态。时间久了,我就愈加抗拒和男人约会。别说那些男人,就算是安雅,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她都不敢触碰我的身体,手也不行,每次一挨到我我就像触电似的反应强烈。

简子涛问我,你为什么喜欢离过婚的男人?

我……我……

你怎么这么紧张,额头都冒冷汗了。他拿着纸巾伸手过来替我擦汗。我一把推开,站起来,蜷缩在墙角。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为什么会这样?我……我……我也不知道。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会这么害怕面对这些问题。他抱着深深的歉意,过来扶我。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失态,总是在靠近男人的时候,脑海里不断地浮现出母亲挂在房梁上的画面,那张苍白、僵硬的脸,五官挤成一团。

“对不起!”他说。“没想到我的话会让你这样痛苦。”

“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对不起!都是我的问题,是我吓着你了。”

“好啦,不打扰你了,你给我包束花吧,女儿的老师今天过生日,你看着随便包点什么花都行,顺便写张生日卡片。”

我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去楼下给他包花。期间,我们不曾说过一句话。那个无比寂静的下午,我像是被人开肠破肚了似的,所有想要隐藏起来的东西都暴露在了阳光之下,那种感觉可怕极了。简子涛走后,我关了店门,把自己锁在浓郁的花香里,我想静一静。这些年,我寻寻觅觅、跌跌撞撞,只为找一个能够让我安放灵魂和身体的怀抱,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对生活、对爱情、对未来还能有什么过分的奢求,不过就是图个安稳。然而,越是渴求的东西越是害怕,害怕自己终有一天会陷入一个固化的、重复的、被束缚的世界。——像母亲那样,被爱情捆绑在婚姻里,被婚姻悬挂在房梁上。而我那放荡不羁追求自由的父亲,他的心里眼里只有诗和远方,即使在生命的尽头,嘴里还念头着那两句诗: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这是海子的诗——《九月》。

3是夜。

我和张屏约在城郊的诺水河边,一条新修的公路上。从市区开车到这里,二十多分钟,他没有说一句话,凝重的样子令人害怕。三年来,我们一直保持着良好的状态,除了周五的约会,平日里我们都各自行走在自己的路轨里。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与我身体接触的人,除此之外,都是电流,一触即发。他总是温柔地将我揽在怀里,叫我小猫咪,动作时而激烈疯狂,时而春风和煦,每一个细节都充满疼爱,他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很新鲜,我还可以这样活着,这样幸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才能忘掉那些深入骨髓的痛和密密麻麻的黑。

“枝枝,有件事我不得不说了。这几个月你一直避着不见我,但这事真的不能再拖,我必须当面给你说。”他点了支烟。他很少抽烟,这让我觉得“这件事”很重大。我靠近他,试图拥进他的怀里。然而,他是冰冷的,像一尊石头雕塑。

“什么事?”

“我跟前妻复婚了。”

“……”

“女儿要求的。”他把脸侧向一边,浓浓的烟圈融进漆黑的夜色。“女儿大了,知道的事情多了,性格也变得很古怪,我想让她有个完整的家。其实我和她妈妈也没到过不下去的地步,只不过我妈太强势了,从前许多事弄得我很为难。老太太现在也想通了,还是希望我们复婚。”

“那我呢?我怎么办?”

“你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有属于你的未来,我离过婚,又有孩子,而你,还很单纯美好,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

我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说要永远爱我疼我宝贝我的男人,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于他而言,难道只是过客?我突然意识到,也许我爱的,并不是这个人本身,而是一种依赖、一种对缺少了爱的童年的弥补,一种自我救治。然而,当我跌跌撞撞,历尽千帆,我还是无法治愈那个被毁掉的童年。在那无止无尽的阴暗面里,我既渴望安稳,又渴望自由。一种是母亲渴望的安稳,一种是父亲渴望的自由。我在他们命运的影子里信马由缰,横冲直撞,摔得头破血流,只为寻求一丁点儿真正属于我的安全感。

我转身冲进夜色里,冷空气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身上、脸上。隐约中,我看见漫天的雪花正纷纷扬扬落下。远处的城市,五彩斑斓。苍穹之下,一片绚烂繁华,像永远也没有落幕的时候。

这时,赵姐打电话给我,说手里还有一个资源,上个星期刚刚办了离婚手续,孩子在外地上学……她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就挂断了。其实,我并非喜欢那些离过婚有过孩子的男人,我只是需要被爱。但我终究还是更喜欢自由,像风一样自由。

风是没有家的,他们追逐的远方,比远方更远。

为您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