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声音

作者|子非

欺生

割草，身体被草绊倒

砍柴，脸被树枝划伤

劈柴，手掌被斧柄磨破

挖地，脚被锄头挖中

和老人闲聊

舌头被自己的牙齿咬疼

每次回来，我都把自己

弄得浑身是伤

前半夜做梦

梦见自己出不了村子

总原地打转

醒来，听蟋蟀声声入耳

后半夜做梦

梦见自己进不了村子

总慌不择路

醒来，看月落观音岩

母亲

我从故乡带回一块石头

来喂养空洞的旧梦

却每晚只梦见白天发生的事

屋后的梨树开花了吗

夕阳如绸，母亲伸出一双佛手

抱着迷路的小狗

它静静地趴在母亲的怀里

睡着了，比我听话多了

上坟

上坟回来，他们

勇敢地穿过一片荒草

回到熟悉的生活

却无缘无故地

喝酒就流泪

说话就耳背

牙齿突然咬不住词语

却发现不了

落进头发里的

白色纸灰、香灰

核桃树

祖母说，每一个树洞里

都住着一个人

她是否也住进了树洞

是哪棵树呢

是那棵核桃树吗

她曾一直站在树下看着我

我总在离开

头也不回地离开

怎么就梦不见她呢

女儿说：“站在树下

等我们的人，换成了奶奶

将来会是妈妈吗”

神汉

他何时来到村里

为何突然离开，无人知晓

后山上，只留下

一座他亲手给自己垒的坟堆

凝视着流淌的麻池河

神为了惩罚他，让他预测

别人的未来，为了奖励他

让他对自己一无所知

如同我在白纸上

用黑色的文字救赎

故乡辞

离开故乡，才会有故乡

离开得次数多一点

离开得久一点

才会更了解故乡

才会知道有多爱故乡

长辈们客气地向我询问

异乡的天气

我的方言里夹杂着

普通话的砂子

硌得我们都不自在

我急切地给女儿

描述我童年的树洞

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

那只慌乱的兔子

究竟去哪儿了

一群小孩围上来

求证苹果手机的价格

该怎么回答

我只能一次次徒劳地返回

把自己骗一辈子

故乡的声音

那时，我能听见房脊上的

各种声音，比如

风，轻轻吹落黄叶

又将黄叶，轻轻扬起来

熟透的板栗，砸向青瓦

崩裂出板栗色的种子

瘸腿的猫，追赶着

一只敏捷的老鼠

房顶落一层薄雪

阳光，轻轻走过

麻雀争相叼啄我的乳牙

如今，我回到老家

坐在堂屋里，已无法分辨

自己的哭声笑声

只有汽车的余声

在耳朵里钻，炸响

盖过了空荡荡的心跳声

应许之地

阳光飘洒在后山上

祖先的坟头，已绿草青青

风起于青草之末

飘向山下的老屋

坟前空阔，三棵香椿树

不急不慌地发芽

香气笼罩着田间地头的族人

坟后有一片灌木林

小鸟筑巢，小兽嬉戏

将族人从噩梦中叫醒

更高的地方，几朵白云

或翻卷，或舒展

幻变成一张张祖先的脸

族人抬手望一望

就知道了明天的天气

教学点

那时，窗户没有玻璃

能闻到油菜花香

没有防护网，麻雀

成群地飞进教室里

没有监控，不怕做错事

或者，偶尔走神

学校后面有一块坟地

凉风爬上房檐

老师停下来，静静地

等风翻越房脊

跳下房檐，又开始讲

“病树前头万木春”

离开

坐在老家对面的山坡上

看，土地簇拥着房子

也簇拥着一个个坟堆

喜鹊和乌鸦，在树上对视

鸡与鸭，在树下闲聊

树干上，爬满莫测的裂纹

老人在墙根下晒太阳

小孩在院子里捏泥巴

他们就像是一个人

男人和女人，一个在地头

一个在地尾，中间隔着

庄稼们充实的一生

那就是我，从炊烟中

走出去了，就看不见了

再也没回来了，回不来了

一九五九年的麦穗

祖母去世前，已不认识我了

却能清楚地记得

牛奶、水果、面包的数量

她每天要数好几遍

偶尔掉一点面包渣

她就会弯下腰，在地上捡拾

像爬在1959年的田地里

捡拾干瘪的麦穗

老家

他们曾看着我一天天长大

我正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

月光照着高高的屋脊

也照着矮矮的坟堆

似乎，我不曾长大

他们未曾死去

人们在梦中翻身

应答着某人，缓缓起身

走出月光下的院子

看一会儿静静流淌的河水

又悄悄返回去

轻轻躺进自己的鼾声里

我想和坟里的人说说话

可每次张开嘴

就被什么东西堵住

我自己都无法听见

片片纸灰，从火中飞起来

又落在我的头上

古树

每个村子都有一两棵古树

落叶的银杏，或不落叶的柏树

树根延伸到墓地，厨房

有人梦见某个祖先

那一定是树根延伸到他的床下

老人在树下说古，风过叶梢

每个人都获得凉意

小孩在树上采摘云朵

眺望村子，或在树下挖蝼蛄

聆听大地深处的声音

有人从树下走向远方

如一粒雨中的菜籽，生活在别处

有人从远方回到树下

突然沉默，树上的乌鸦

还在筑巢，维持着暗中的秩序

归来

你总是一次次离去

离开这个冬天、雪人、爪印

亲人的咳嗽和冰封的残梦

事实上，你一直站在原地

叶落归根，新年的爆竹声

撬开了村庄的黑夜

北风静静地趴在窗口

窥视着你那正在苍老的脸庞

做点什么吧，翻开

落尘的相册，挂上新日历

给冷却的炉膛添加柴禾

想一个远方的人，想她的好

余下的时间，只够虚度

静静反刍，孤独地穿过

一个个冷梦，黎明

即将诞生于屋檐上的冰凌

放过自己

母亲捡了一只流浪狗

来历不明

养起来，养着养着

就有了来历

每次回老家时

它朝我吠叫

彼此都不敢往前走

彼此都很可疑

直到母亲出来

像叫某个亲戚一样

喊它一声，喂——

我们才放过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