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作者|苏书

父亲高大肥胖的身形一滞，缓缓地侧过身子，苍白的脸庞在白莹莹日光灯的映照下，有些疹人。竖起的剑眉、瞪大的眼睛里，满是惊讶和难以置信。他的嘴唇嗫嚅着，颤抖着，一个字还未吐出，“扑通！”，直直地倒下，沉重的声音震动得整座房子也好似跟着晃了晃。他的喉咙仿佛被人用力紧扼住，喘不过气来，他竭力挣扎着，浑身颤抖得厉害，如秋叶般摇摇欲坠。在最后朦胧的意识里，看到母亲冲了进来，扑倒在父亲身上哀嚎了起来……“不！不要啊！”他终于痛苦地大声呼喊了出来。一个激灵，他弹坐了起来，蓦然睁眼，有些茫然。胸口怦怦乱跳，湿透的睡衣粘在身上，冰凉的丝丝寒意渗进他身体内每一个毛孔。原来是梦！他如释重负般长舒了一口气。屋内一片漆黑，除了细微的虫鸣，一派静谧。脑海深处莫名地升腾起一团模糊不清的东西，搅得他一阵阵心痛难耐，他试图去抓住它们，可它们就像狡猾的鱼儿瞬间溜走……他欲抬手按住突突狂跳的太阳穴，胳膊触碰到温软的一团东西，低头察看，原来是妻的胳膊露出了薄被。妻还在酣睡着，白日里的奔波和操劳让妻太过疲惫。幸好，没有惊动着她。他轻轻地把她的胳膊放进被子里，悄悄地复躺下，蜷缩成一团，再也没有丝毫的睡意。梦中的一幕又清楚地浮现他的眼前，而且同样的梦境多次出现在他以往的梦里，他时常疑惑：这一切也许不是梦境。虽然妻总是认真地盯住他的眼睛，郑重地说道：这就是梦而已，他只是被梦魇住呢。为何他，总会经常做这样的梦？他已慢慢适应屋中的黑暗，不由瞪大双眼，在黑暗中巡视着。多年未住的屋子，也是他曾经娶妻生子一直住过的屋子。近几年不曾回家，一切陌生而又熟悉。组合柜、高低柜、梳妆台，一如既往地默然据守着自己的位置，在黑夜里也陷入了沉睡。房间里有些闷热，弥漫着淡淡的霉味，夹杂着隔壁堂屋里母亲经年供奉的香烛火味，可惜也无法祛掉人走屋空的荒凉和寂廖。窗外淅沥淅沥下起了雨，在这安静的午夜里，听得到雨滴落在树叶上的声音，啪嗒、啪嗒，又悄无声息地坠落大地。像是人的眼泪，一滴、一滴无声地落进他的心田里。白日里，母亲看到他的欢喜，在眼前晃动着。短短几年，曾经风韵犹存的母亲衰弱不堪。她的背不再挺直，微驼着，一头乱糟糟的白发，胡乱地用几根发夹潦草地固定住。脸色灰败，爬满了皱纹和斑点；漂亮的丹凤眼深陷，更显得鼻子高挺，一行浑浊的眼泪蜿蜒流下，母亲慌乱地撩起衣角擦拭，咧开唇角，难为情地笑笑。

看到母亲脸上久违的熟悉笑容，他又喜又悲，抱住母亲瘦弱的身子，心酸得不停地自责：为何不常回家来看看，该早些时间回来看看母亲的……他颤抖着掏出手机，给母亲看孩子在他们回老家前录给奶奶的视频。母亲凑到手机屏幕前，看着里面的孙子，高兴地连连点头说道：“好，好，孙儿真乖，好好学习……”滚烫的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灼着他的心。自从父亲这个顶梁柱倒下后，巨额的债务，让他在一众亲戚面前成了众矢之的，孤立无援。万般无奈的母亲提议整日失魂落魄，宛如提线木偶一样的他，携妻带子，外出打工。无尽地懊悔和骨子里的自尊心，让他决绝地阻挡自己思乡的心切和归家的脚步。这些年，每逢节假日，他和妻、孩子轮流给母亲打完电话，就大张其鼓地张罗过节东西，营造欢乐的氛围。夜里，盯着简陋的天花板到天明。夜半时分，听到妻子压抑着暗自啜泣的声音，他如同万箭攒心，搂着她单薄的臂膀，最后却无言以对。第二日，拼命地奔波劳作，像个陀螺般无休止地转个不停……母亲拉着他来到堂屋侧面墙壁上父亲的遗像前，他莫名地有些惶恐。父亲那张微胖的圆脸，没有梦中的苍白，可他那双深邃的大眼，仿佛X光刺透他的躯体，让他无处可遁。父亲到底是怎么去世的，他的脑海中一直一片空白。妻说，是不小心摔了一跤，脑溢血，猝死。其他亲戚也是众口一词。跪在父亲的坟前，看着坟前青草萋萋，恍若隔世。想起父亲从小到大对他的诸多疼爱：双肩驮着他去看电影，拉着他的小手，给他买喜欢的玩具；他上学用的所有用具都是全班最好的；他的考试成绩偶尔有一百分，放学回家，父亲得知后高兴地一把抱住他，把他举得老高，吓得母亲在旁边大呼小叫……，他用力地磕着头，历历在目的往事，让他不停地挥舞着拳头，捶打着自己，痛哭流涕。父亲身材高大、健壮，皮肤白净。农忙时节，无论天气多么炎热，太阳多么火辣，也晒不黑他的皮肤。平日里，笑眯眯的，一团和气。偶尔面对恨铁不成钢的他，则会暴跳如雷，宛如换了一个人。记得他上小学五年级时候，第一次偷偷拿父亲的钱，去几家商店，买了一大堆的烟，和几个小伙伴学抽烟。个个没学会吞云吐雾，反而晕头转向，差点被呛死。后被家人发现后，父亲竟然捆住他的手脚，抽出腰上系的皮带，对着他后背和屁股一顿狂揍。至今忆起那一幕，他还心有余悸，皮肉好像也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父亲脑子活络，率先在镇上开起了加工厂，除了农忙时季，其余日子里，每天也是从早忙到夜幕降临。头发、眉毛、睫毛、脸颊、衣服、鞋子沾满了灰白的粉尘，好像在米面堆里打了几个滚，来不及擦拭拍打干净。在邻人的眼里，嘴里，父亲是出了名的吝啬鬼、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几次经商，父亲却都慷慨地鼎力支持。也不知道是自己运气不太好，还是因为爱喝酒、打牌，不拘小节，大手大脚的原因，每一桩生意，起初都能顺风顺水，最后，血本无归。他怅然地想着，父亲积攒的家底一点点掏空，他浑然不觉。村子里好多和他同龄的人，翻造家里的旧房，小洋楼林立，而他们家的房子日渐衰败。那曾经是村子里最先崛起的一砖到顶，四间宽敞、漂亮的气派房子。偌大的院落，父亲天天亲自打理，一年四季花草芬芳，瓜果飘香。父亲加工厂的生意越来越不景气了。看着他每日唉声叹气，紧锁双眉，琢磨新的加工项目，袖手旁观的他大言不惭道：等我以后赚了大钱，你就直接关门在家养老得呢。父亲瞥他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好赖，每天都有点进项。他玩世不恭地耸耸肩，笑父亲：对儿子没信心。

想到这里，他胸口一阵钝痛。想起最后一次找父亲拿钱，他信誓旦旦：这是最后一次。这一次，他胸有成竹。坐在沙发角落的父亲，在灯光的暗影里，脸色晦暗不明，沉默着，一言不发。他窜掇妻子，去找父亲。妻子是父亲的朋友介绍的，起初他心里一直抗拒，不肯去相亲。见到妻子花容月貌后，心花怒放。美丽的妻子，善良、且能说会道。婚后，她上敬公婆，下敬左邻右舍。朋友们都羡慕他，有个贤内助。可惜遇上他这个扶不上墙的队友。几年的婚姻生活，妻美丽的容颜多了些憔悴和沧桑。他想：再用力一搏吧，兴许能搏得更好的生活。果然，父亲答应了。他咬牙拿出了他自己原本留下的棺材本钱。他深知一切得来不易，也倍加小心翼翼。一切都没有问题。他一直悬在心中的石头也慢慢落地。那天，那天傍晚时分，货车在临近目的地仅有半天的车程时，撞到了骑摩托车的人，还有车上的孩子。因为急刹车，货车也侧翻，车上的货散落在半山坡……他万念俱灰，躲在家里，借酒浇愁。父亲不听他语无伦次的解释，动辄对他破口大骂！他恼羞成怒，再加上内心的崩溃和无助，经常控制不住自己和父亲大吵起来。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他不记得呢，午夜梦回父亲那张苍白面庞时，他分不清到底是梦，还是曾经的场景。可他不敢想像下去，也没有足够的勇气打破砂锅纹到底。强烈的头疼，仿佛要将他整个脑袋撕碎，把他的所有意识一点点剥离……雨越下越大了，窗外飒飒雨声，越来越密集，像鼓点一样敲打在他的心房。不知为何，今年清明的雨，如此之大。他悄悄地起床，披上衣服，小心翼翼地来到隔壁的屋子。摸索出三柱香，点燃，恭恭敬敬地插在父亲遗像前的香炉里，像片上的父亲模糊在暗夜里，他跪在桌子前，心里默默地念叨：爸，我们已还清欠债，现在有稳定的店铺经营着，此番回家会带上母亲一起过去，你要原谅不孝的儿子，你要保佑母亲和我们平平安安……屋内依然一片静寂。淡淡的檀香味若有若无地飘浮在空中，似想努力抚去红尘中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恩怨怨；香头那三点细弱的红光微微颤动，想戳破这沉闷的黑夜，最后静止不动了。窗外的雨，还在一直下着，是黑夜的催眠曲吗？还是黎明想早点洗刷掉黑夜？他有些恍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