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多一天更多

作者|凌子

周末，没有特别的事情是不会下楼的，宅在家里感觉是最自洽最静美的一段时光。旁晚时分去门卫拿快递，说是鲜花要尽快取走，有香槟玫瑰、向日葵、白色桔梗，那是在直播间下单给自己的花。走在小区看见碧绿丛中的第一片黄叶，虽然是浅浅薄薄的嫩黄，却也看见了秋天的模样，秋天来临的脚步这样轻悄而又分明。“眼见这盈盈的植物们，栖息在时光里，像流水帖中的轻轻一笔，转眼枯荣。”有文字这样写。

两天时间读完琼·狄迪恩的《奇想之年》。这本书获美国国家图书奖。它不是小说，是记录，是回忆，是丧亲之后一年多时间里内心的深切悲痛体验，亲人离开感受到不同的丧恸。父母离开时感受到的悲伤，是孤独，遗弃，以及悔恨。一个被遗弃的孩子的孤独无凭，无论他多少岁；悔恨逝去的时光，悔恨没能说出口的话语，悔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没办法分担。我们一生都在担心、惧怕和预期这些死亡。即便我们做好准备，即便我们也到了这样的年岁，父母去世还是会激发出令我们自己都惊讶的反应。它可能将那些我们深埋已久的记忆和情感都释放出来。而伴侣的突然离世，带来的丧恸是另外一种体验，像海浪、像疾病发作。躯体不适的感觉像海浪一般袭来，喉咙发紧，因为透不气而感觉室息。“我醒来，感受到黑暗的荒野，不见天日。”在丈夫去世后的几周里，这是作者每天早晨醒来的方式。那一刹那稀松平常。在那一年的最后一天，同样是作家的丈夫坐在餐桌前吃晚饭，她集中注意力搅拌沙拉。他坐在能烤到炉火的位置，说着话，然后他停住了；然后他身体向前倾倒，重重撞上餐桌，然后扑倒在地板上。“人生在一刹那改变”，急救医护人员赶到并在家实施急救四十五分钟，然后转运到医院。其实在急救现场，丈夫就因为室颤已经死亡。她不相信一开始就救不回来。而那一天上午，他们刚从医院回到家中，他们唯一的女儿，金塔纳因严重流感，合并肺炎、肺栓塞住在贝斯以色列北院的重症监护病房，还带着气管插管，还没有完全清醒。

这本书能让我顺畅、愉快阅读的另一层原因，或者说能让我接纳和认可的部分，是许多医学名词和熟悉的医疗背景，包括作者对丈夫做尸检的接受度，对医学常识的掌握，冷静而客观，高度信任医生和配合医疗救治。即便女儿出院后不几天因为硬膜外血肿，再次住进神经外科，开颅清除血肿，医生告知不确定会不会反复出血，二次开颅的可能，都是镇定、理性地与医生沟通，没有指责，没有辱骂，没有愤怒，更没有歇斯底里，充分地相信着医生。医生对她说，心脏的左前降支急性梗死，叫着“寡妇生产仪”；瞳孔散大固定，对她说，固定的圆圈，里面深埋着无法穿透的黑暗。我感慨他们有完善的医疗体系，良好的医疗秩序和医疗环境。在全网一片讨伐声中，我为自己和同行们骤然处于这样无序又尴尬的境地，深深哀叹与共情。曾经白衣执甲的战士，沦落到如此凉薄之地，多少有些荒唐和寒心。一个没有思考能力，没有辨识能力的民众，是多么可怕与悲哀。

林语堂先生写道：一个心地干净、思路清晰、没有多余情绪和妄念的人，是会带给人安全感的。因为他不伤人，也不自伤，不制造麻烦，也不麻烦别人。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种持戒。

去阅读，去学习，去查阅资料，信息能够带来掌控。然而某种层面上，人们始终都有恐惧，担心人生中的某些事件，会超出自己的掌控和处理能力。有些事你只能任其发生。你必须感受到潮水的变化，你必须跟随这些变化。

看完小说，我决定回家看父母。即便住在小城的一江两岸，我是不常回家的，总会因观点的不同，认知的差异，而起争执。上次在医院把母亲气哭后，一直没敢回去，父亲肯定会数落我一顿，而且又要讲道理，说我读了那么多书，依然没有智慧一点儿不成熟，耳朵都起茧了。不知为何，对父母，我总处于焦躁、烦闷的状态。妹妹说我把耐心、温和、与关爱，全部给了病人，这似乎不符合伦理和常情。我不知道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什么鬼念头在作祟？我看不懂我自己。仔细想下，也许最根本的原因是无法面对与接受他们的衰老，认知、听力以及生活能力的严重退化。我希望他们自己一直是强大的，健硕的，他们自己能行，不需要我去照顾。我在与他们的年迈衰弱对抗，想来有些悲凉和无肋。我为难他们，更为难我自己。他们身体不好，带他们看医生，开的所有药物，并不遵照医嘱按时服用，降血压的药物总自以为是地随意停用，治疗胃炎的药物可以吃一年而不愿意停止。凭什么对的人非得是你呢。凭什么非得你说了算。你为什么总那么强横？父亲有些愤怒地指责我，在他眼里我只是他的女儿，还是个孩子，而不是一个高级职称的医生。我没有耐心给他们科普医学知识，我的内科书，一直在父亲的书房里，他比我看得认真。我也缺少作为女儿的顺从与温良，只能是减少见面。

其实，我们都彼此关心，彼此牵挂，心心念念。但从不表达彼此的情意。有时候我们都这样伤心，我们从不说爱，我们都是太内敛，太羞涩的人，爱的表达，似乎对我们是一种禁忌一种封闭。即便这样的爱，是我手心里唯一的救赎与依靠。

你要幸福，比多一天更多。金塔纳结婚时，父亲挽着她的手说。我爱你，比多一天更多，在重症监护病房，父亲对刚苏醒过来的金说。我羡慕别人家父母与子女之间，能这样丰富饱满的情感表白。

“你在我身边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然而，我爱你，比多一天更多。”都说，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到来。那么，去见你想见的人，去爱你值得爱的人，表达出你的情意。我只想对父母说，你们要健康地活着，比多一天更多。我会时常回家陪伴你们，比多一天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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