沔阳酒话

作者|黄卫君

三千年吾乡勉县，古之沔阳，三千里汉江又一城。汉水西出秦巴峡谷，于沔阳老城之南，古阳平关脚下，不舍昼夜，迤逦向东。此段汉水古称沔水，曲水流觞，令多少文人骚客激情澎湃。沔水汤汤，惠我无疆。甘甜清冽，饮之如醴泉。吾乡自古多佳酿，始于周，兴于汉，名于宋，盛于清，古称“醉乡”。一杯清酒，一轮明月令多少人沉醉于蹉跎岁月之中。吾乡居汉水上游，因沔水而得名沔阳、沔州、沔县。隋唐以降改称西县，明代洪武七年复称沔县，1964年因沔字生僻改做勉县，延用至今。勉县居秦巴之间、汉中盆地西端，水抱山环，气候温和，以稻麦黍稷为主，兼收鱼猎山珍和果蔬之利。人勤地腴，物阜民殷，有鱼米之乡的盛誉。从史料和汉中出土的殷商至周代的瓿、垒、斝 、觥等文物中证明，这一时期汉中的先民已开始酿酒饮酒。而勉县出土的青铜鬲、陶灶、釜、甑、勺、壶、钫、陶耳杯、铜耳杯等酿造饮酒器皿，更是令人目不暇接。由此可见，到了秦汉时期的勉县酿酒业已经十分发达，酒风极盛。

汉中乃巴蜀旧地，据《汉中·地理志》载：“信巫鬼，重祭祀，与巴蜀同俗”。古人庙堂祭祀用酒称为醴，就是一种仅发酵一宿便能饮用，也可以同糟一起食用的浊酒。《太平御览》中载：“巴人善酿酒，故俗称巴乡村酒也”。《隋书·地理志》载：“汉中之人质朴，不堪趋利，性嗜口腹。多事渔田，虽蓬室柴门，食必酒肉，好祀鬼神，尤多忌讳，崇道教，犹有张鲁之风”。汉中在古代多为巴、蜀、氐羌等少数民族杂居地，民间多信奉神教。东汉末年张鲁在勉县老城（古称白马城）一带以五斗米教教化百姓，自号君师。每年除春夏禁杀禁酒外，其余时间鼓励百姓酿酒饮酒，信徒以酒祭祀天地鬼神。头目称做祭酒，各率部众，清平治理，百姓齐乐。此后两千多年间，无论世事如何更迭，秦巴山间依旧酒风悠悠。清康熙二十六年七月（公元1687年），清政府为鼓励勉县的酿酒业，“奉文豁免”了勉县的“酒税”，使勉县的酿酒业得到空前的发展。当时除传统的黄酒、果酒之外，蒸馏白酒也在勉县问世。咸丰年间，勉县西北丘陵地带的方家坝陶家院，青年监生陶玉酿造的“咸河大曲”闻名遐迩，前来买酒的顾客盈门，畅销不衰。陶玉又扩大了酿酒作坊，还在北山观音堂一带增设“咸河大曲”专营酒店。同治年间，太平天国尊王赖文光率部进驻勉县后，听说“咸河大曲”的盛名，允许所部将士痛饮此酒。提高了太平军的战斗力。“咸河大曲”也借助太平军的威名，远销至秦陇巴蜀毗邻地区。1985年勉县公安局院内出土一块“杜康胜会碑序”，碑文记述：本街（今勉县民主街）居民过去一直敬酒神开黄酒坊。同治年间，造蒸馏白酒的“烧锅寥落”，于是有朱、燕、车、王等户又相继开办酿白酒的烧锅作坊，到了光绪三四年间街内又陆续增添了不少家白酒作坊。这时酿白酒的“诸君奋然首出”，每户凑钱贰拾串文、放利生息，创立了酒业自治公会一一杜康胜会，管理各家烧锅作坊，并与造黄酒者“分门别户”各演各戏，各酬各神。光绪十二年(公元1886年)，巫前盛开了烧坊而不入“杜康胜会”。为此，会内诸君联名将巫前盛向县衙控告。县令当堂判令巫前盛“出庄钱(会费)三串文并加入“杜康胜会”。规定凡今后“新开烧房”入会者，其会费“必须断为则，不准忽增忽减”。“各家烧房，每酿一酢酒须缴会费肆拾文，铢积寸累，以作年终演戏酬神费用”。以此做为白酒业的一个行业规则，实际上也是同行间相互制约，兼听则明，以此自律。1952年，在数家小作坊的基础上成立了国营勉县酒厂，为勉县酿酒业翻开了新的篇章。当时的产品单一，产量不足百吨，职工不满百人，厂区也不过三万平方米，随后进行了四次扩建，产品在中国白酒领域声名鹊起，随后更名为“陕西省三粮液酒厂”。三粮液酒传统与现代技术结合，内创、外学，集众家之长。取高家泉优质矿泉水，选料精良，继渣发酵，悠火蒸馏，掐头去尾，终成佳酿。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三粮液酒是勉县的一张名片，它翻过秦岭，走向全国，一度还走出了囯门。彼时无论通衢市井，乡野农家，定军山牌的三粮液曾经风靡一时。武候醇、醉武侯，红瓶蓝瓶的三粮液，让多少人醉眼朦胧，遥想英雄当年的风流，便醺醺如醉。可惜人间大潮涌来，三粮液大厦将倾。又因一桩公案，陷入旷日之争。三粮液几度沉浮，如日薄西山，从此一蹶不振。有一种瓷瓶三粮液，瓶体造型美观，酒香醇厚，沉寂了十年之久，让人心心念念。忽有一日出现在街头地摊上，依旧是当年的滋味，再念起三粮液昔日的辉煌，让人唏嘘不已。市面有人仿造此酒，却品不出旧日的风味。近年来，在各方努力之下，三粮液重出江湖。于万千酒类之中，埋头酿酒，意欲再现昔日的雄风。三千年里多少英雄豪杰从沔阳大地上走过，风云际会，在一杯浊酒中交锋。曹操、诸葛亮、杜甫、陆游、王士祯、允礼，沔阳的美酒燃烧起他们的壮志，却浇不灭他们的愁肠，到头来是非成败转头空。春天里沔阳道中草离离，多少文人墨客来过，他们慷慨激昂，沥酒陈词祭典先贤。古道边酒旗飘摇，一匹瘦马，一个背影，一杯春醪，山河寂寂。三千年时光酿一杯酒，醉在沔阳山水间。三杯酒记得从前种稻谷时，村里人要种两个品种，一个饭谷，一个酒谷。饭谷最普通，做家常便饭。酒谷也叫江米糯米，除了搓汤圆，还可以做米酒、酿黄酒。少年时代腊月间常常闻见村巷中飘散着淡淡的酒香。去做客时，主人从缸中酒缸中舀出黄酒待客。盛情难却，轻轻呡一口那种琥珀色的液体，口中有一股浓浓的酒味，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酒药味，听说投酒时加入的酒曲中有乌药等药材的缘故。我虽然不善饮酒，但对于黄酒，还是喜欢它的颜色，如古人所说：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明净、温暖，令人心动，酒不醉人人自醉。吾乡人无酒不欢，无酒不成席。过去酒席上有黄酒，白酒、果酒，三位一体，却各有滋味，各有气场。冬日里加葱白冰糖熬过，饮过让人浑身温暖。酒桌上，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有三杯酒要喝。国人眼中“三”字是个吉利的数字，象征着圆满，代表着诚意、尊重和祝福，也是敬天、敬地、敬人。三杯酒，第一杯敬众人表示欢迎之意，，先干为敬。第二杯与客人互动，第三杯与众人共饮，表示谢意。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所谓三巡，一巡点到为止，二巡渐入佳境，三巡意犹为尽，酒席已接近尾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来日再把酒言欢，一醉方休。中国人自古饮酒，讲究“莲花指，轻举杯，深入喉，舒展眉，亮白底，重掷杯”。这样饮酒，细斟慢酌，有仪式感，才能品出酒中真味。有人喜欢一口一杯，不拘一格，没有繁文缛节。有人愁肠百转，借酒浇愁，心中翻江倒海。酒穿肠而过，人已酩酊大醉。有人不自量力，喜欢在酒桌上打埋伏、搂后腰子，扯酒劲撒酒疯，酒品与酒德尽失，为人所不齿。茶七酒八是礼数，也是人生的哲学。人间的许多事都有源头，大家酒席上劈面相逢，一定要知道其中的深浅。正所谓：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来日方长，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好酒不怕巷子深。勉县不是通都大邑，三粮液酒厂偏居小城一隅，陆游当年醉羊处，藏在一个久远的故事里。把曾经的荣光尘封起来，历久弥香。酒是粮食的魂魄，日月的精华，与泉水乳交融，生成了一种浓香之气，回味绵长。有人寻着酒香而来，有人追寻着陆游的足迹而来，三杯下肚，似乎便有了放翁沔阳驿醉酒刺虎的书剑之气。三十多年前，发小卫强、武平西去河西苦寒之地。我们在勉西车站的小酒馆中话别。彼时勉西火车站在古阳平关的对岸，古意甚浓。于是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多少年后，生死两茫茫，故人再也没有归来。有些人饮酒，不显山露水，不动声色，酒中大有乾坤，胸中自有文章。也有人啸聚八方，呼朋唤友，场面隆重宏大，酒是江湖道场里的春药，许多人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也有人千金买醉，曲高和寡，喝了个寂寞。古人云：人事三杯酒，流年一局棋。世事如酒，万千滋味。人生如棋，变幻无常。年轻时的酒，酸甜苦辣能够咽下去，此时心性已经成熟，常常醉里挑灯看剑。中年的酒，尝遍人生况味，且敬往事一杯酒，惟愿余生不悲秋。晚年的酒经过岁月沉淀，一壶老酒，越陈越香。岁月如酒，精彩也罢，平淡也罢，个中滋味尽在其中。春酒清香，青旗沽酒趁梨花。夏酒浓香，花开半夏，人在花前酒，醉在花下眠。冬酒醇香，晚来天欲雪，能的饮一杯无？三个浙江人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近千年年来，三个浙江人带着江南的吴侬软语，带着一腔豪情，风尘仆仆而来，他们沉醉在沔阳的酒香之中，留下了一段段千古传颂的佳话。南宋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的春天，越州山阴（今绍兴）人陆游来到当时抗金前线南郑（汉中旧称），出任四川宣抚使王炎的幕僚，“当年书剑揖三公，谈舌如云气吐虹”。那是何等的潇洒豪迈。放翁一生爱酒嗜酒，自称为酒徒。他一生写下许多与酒有关的诗篇，诗中有浓浓的酒意和酒香。“倾家酿酒三千石，闲愁万斛酒不敌”。诗人爱酒多是风雅之情，而此时他是一个战士，哪怕醉卧沙场，也是一腔热血沸腾。可是这生性豪迈的放翁，到了前线也是“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到头来还要一声长叹“引盅抚长剑，慨叹胡未灭”。诗人当初豪情万丈，长木铺刺虎、散关勒马，生出“丈夫不虚生此间，本意灭虏收河山”的豪言壮语。可小朝廷偏安江南一隅，温软的南风里，官家依旧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哪管什么靖康耻，犹未雪。千里觅封侯，兵马戌梁州的诗人，最后从酒徒变成了衰翁，心在天山，身老沧州。乾道八年十月，陆游从前线归来，饥肠辘辘，来到西县（今勉县）城中，寻到一小馆，遂做《道中累日不肉食，至西县市中，得羊因小酌》一诗：“门外倚车辕，颓然就醉昏。栈余羊绝美，压近酒微浑。一洗穷边恨，重招去斡魂。客中无晤语，灯烬为谁繁”。勉县当时乃穷苦的边城，这肥美的羊肉和微浑的土酒，让诗人终生难忘。八百多年后的一个秋天，我们在勉县老城的街巷里找面一块“陆游醉羊处”的石碑。在这座两千多年的古城里，还飘散着淡淡的花香和酒香，千里之外的人又寻香而来。六百多年后，清同治年间又一位浙江人莫增奎来到了勉县。这位文人出身的沔（勉）县县太爷，曾经主持重刻虛白道人李复心的《忠武候祠墓志》，这是一部信史，为今天的武侯祠墓提供了翔实的资料。莫增奎还在勉县黄沙设立过诸葛亮造木牛流马碑，重修过武候祠墓，并且热衷于金石之学。公务之余，踏遍沔阳青山秀水、街肆乡野，观察乡风民俗。他发现勉县人性嗜口腹，村村有酿酒作坊，酒香四溢。百姓家酿自酌，午必醉饱。穷乡僻壤，半有屠沽，酒风尤盛。这位有着风雅之情的莫县令，可能被勉县的美酒和勉县人的豪爽之情所折服，于酒酣耳热之时，欣然称赞勉县为“醉乡”，从此勉县便有了“醉乡”的美誉。

民国二十九年，浙江富阳人王慕增踌躇满志的来到勉县出任县长一职。这位国民政府的县长剿匪反共是一把好手，他将被迫反抗的农民首领枭首示众。他追随彼时的反共高潮，逮捕并杀害了勉县的共产党员刘彩凤，一直为人所不齿。当时勉县地处抗战的大后方，王慕增还是干了不少实事，兴修了汉惠渠等水利设施，开办了勉县第一所现代中学一一沔阳初级中学（今勉县二中），沿用至今。我的一位叔公在民国时期在县府供职，与王相识。他说王不是行伍出身的草莽，心思缜密。他是政法学堂毕业的旧文人，喜欢饮酒作诗，虽然没有传世之作，也算是一个风雅之人。八零年代我曾在一间木材加工厂见过一根老房子拆下来的廊柱，上面有王慕增给屋主题的贺联，字迹颇有王右军之风。王慕增给儿子起名沔生，离开勉县时他对送行的官员和乡绅说道：唯勉县美酒美人，甘醇清香不可方物！王慕增后来出任有“远东第一监狱”之称的上海提篮桥监狱的典狱长，于解放前夜保护过一批狱中的革命党人，得到了新生政权的启用。后来他被陕人检举其在陕西为官时反共的劣迹，被捕后以反革命罪枪决于沪上。沔阳美酒浙江潮，关山万里，千古风流。千年之后，与故人在纸上相逢，一壶老酒，两行热泪，共诉衷肠。后记：感谢文友徐勇华先生提供参考资料。我与徐先生相识三十多年，他为人敦厚亲和，学识渊博。他长期致力于田野考古和三国文化研究工作，著作颇丰。现任勉县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