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官黄阁开

作者|高晓亮

黄阁开恐怕是大清帝国最穷的官了。《汉中府志》记载，黄阁开是顺治年间汉中南郑人，青年时好读儒家经典，崇尚“贫贱不移、威武不屈”的大丈夫气节，做人处事有一股江湖侠客豪气。二十四岁参加院试折桂，成为乡试生员，乡亲们叫他“黄秀才”。公元1648年，清王朝为加强地方干部队伍建设，下诏选拔一批品学兼优的生员到最高学府国子监研修班进行深造，结业考试合格的提拔使用，不合格的退回原籍（史称拔贡）。陕西省学政公允正直，与黄阁开有过两次交集，很赏识他的人品和学识，便举荐他入国子监学习。对于黄阁开来说，这无疑是一条脱农皮、吃皇粮的捷径，像似摔跤捡元宝，可遇而不可求，所以，他不敢怠慢加倍用功。学业结束综合测试，黄阁开位列前茅，被任命为江西广信府（今江西上饶）通判，直属朝廷，司职粮运、诉讼和监察。封建帝制时代，入仕为官是天下绝大多数读书人的最高人生理想，目标一旦实现，自然得意欢喜。孟郊登科及第喜形于色：“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李白初入仕林喜于言表：“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黄阁开也不例外，赴任路上的心情是倍儿爽，就连马车吱吱嘎嘎的声响，他也觉得像是一首节奏明快的歌，欢畅且动听。谁料，世事无常，命运弄人，一场突如其来的灾祸，硬生生地把黄阁开的好心情击打得粉碎。这天午后，黄阁开进入广信地界，行至一处荒废寺庙时突感内急，于是，他下车没入寺庙后的密林解决个人问题。当他返回原地，发现马车不见了，车夫匍倒在草丛里不省人事。黄阁开顿感大事不妙，赶忙把车夫搬转过来，掐人中、压胸膛，折腾了好一阵子，车夫终于睁开了眼睛。原来，当黄阁开入林方便的时候，三个手持刀棍的蒙面大汉从另一侧的林子里窜出来，不由分说强行把车夫拽下来。车夫刚要张嘴叫喊，后背就挨了重重一棒，随即昏死过去。“娘子、娘子......”黄阁开心急如焚地朝四方呼喊，然而，山谷里除了风声还是风声。当晚，黄阁开踉踉跄跄赶到府衙把遭遇禀告给知府，并请求知府立即派人寻找妻子下落。三天后，捕头给黄阁开汇报说，在乱坟岗发现了一具女尸，请他前去辨认。看着妻子残破的衣衫和插在胸口那把熟悉的匕首，黄阁开心碎肝裂，眼泪奔流。捕头依据作案手段、抛尸地点以及多年的办案经验推测，这起命案极有可能是黑虎岭的悍匪殷铁头的手下干的。黄阁开闻言，顾不得公众形象与社会舆论，当场跪地起誓：不为娘子讨回公道决不罢休。料理完妻子后事，黄阁开把粮运事务交给助手，自己则集中精力琢磨复仇计划。知府同情黄阁开的不幸，当众拍胸脯表态：“黄大人要人给人、要钱给钱，本府全力支持你缉拿凶手为民除害。”

但实际上，知府是在打自己的小算盘，原因在于他任职期间，明朝遗老殷铁头笼络了众多贼匪流盗、地痞无赖以及无业游民，盘踞险要山林，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尽干些杀人劫货、欺男霸女的罪恶勾当。他曾多次派兵清剿这伙匪徒，却因小舅子收了殷铁头成堆的银子充当了保护伞，因而，每次出兵都是无功而返。老百姓怨声载道，暗地里骂他“吃干饭”，上级批评他不作为，要不是他世故圆滑，经常送礼跑关系，他早就被撸了串，当然，大部分礼钱都是小舅子孝敬的。现如今，他晓得黄阁开目标明确，动了真格，迟早会逮住殷铁头，到那时，拔出萝卜带出泥，他们之间的事情必然大白于天下，这样的话，不要说他的顶戴，甚至是他的性命都可能保不住。所以，知府明面上表明立场，背地里却在关注事态的发展，最终的目的是要在殷铁头开口招供之前亲手剁了他，这样做，知府不仅可以挖除这颗让他寝食难安的“定时炸弹”，而且可以从黄阁开的碗里分得几块大肉，同时还可以换个马甲重塑个人形象。在复杂的逆境中，一个人要干成一件正当的事，除了需要坚定的意志和强大的勇气外，还需要足够的智慧与正确的手段。尽管知府给黄阁开提供了一些匪首殷铁头的线索和工作支持，但黄阁开还是不完全相信他，因为黄阁开直觉感知：知府长着一副不诚实的脸，是官场上的“老油条”，绝对靠不住。经过一番深思熟虑，黄阁开决定分三步同时走，其一：亲自查阅历年来有关殷铁头和其他贼匪的犯罪卷宗，甄别并搜罗证据；其二：以整饬军队为名，精选三十来个体格健壮、身手敏捷的兵勇组成“突击队”，全权交由正义刚直、尽忠职守的副总兵封闭训练，并允诺事成之后必有重赏；其三：掏出全部工资，指派六个信得过的干练衙役两两结对，乔装成游民、商贩、樵夫，混迹于闹市、往来于商道、穿梭于山林，打探黑虎岭贼寇的活动规律和藏身之所。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黄阁开的所有行动很快传到知府的耳朵里。知府暗自称赞：这个白面书生真有两把刷子，让老夫佩服。就是因为他俩的大体方向一致，所以，知府没有给他的小舅子透露半点口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黄阁开捯饬。半年后，各项准备工作全部就绪，围剿黑虎岭匪徒的时机成熟。说来也凑巧，正缺东风的时候，黄阁开探听到重阳节这天，有一个外县镖局押运大量古玩玉器途经本地葫芦口。于是，黄阁开抓住这个天赐良机实施第二个计划，他先让部下把消息放出去，随后指派几个部下改扮成镖局武师，轮番不定时到葫芦口一带装模作样勘察地形。这招果真奏效，殷铁头决计亲自带队抢劫这批贵重货物。知府不愧是个老滑头，眼瞅着缉捕行动就要开始，立马给黄阁开端上一盘“开胃菜”：他再次表态赞成黄阁开担任行动总指挥，总揽兵马调度，但前提条件是他必须参加这次行动。黄阁开倒也会说话“大人身先士卒，必定会激励将士奋勇杀贼。”重阳节的前晚，黄阁开兵分两路：他和副总兵带领“突击队”在夜色的掩护下抵达黑虎岭殷铁头老巢附近蛰伏，只等大批匪徒下山后冲进他们老窝擒拿匪首。知府与总兵领兵埋伏在葫芦口预定的地点守株待兔。围剿行动大获全胜，但让黄阁开遗憾的是没有亲手逮住殷铁头。两路人马汇合，知府眉色飞舞表功说，殷铁头聚众反抗朝廷，烧杀抢掠，罪行累累，当场将他就地正法。事已至此，黄阁开也不好再说什么，庆幸的是殷铁头终究没有逃脱，这让他那颗被疑惑包裹的心宽慰了些许。后来，黄阁开审讯黑虎岭二当家，他招供说停在破庙的马车是他的兄弟抢的，老大见女子有些姿色想行鱼水之欢，可那女子性情刚烈宁死不从，最后拔出匕首自杀而亡。谜团解开了，黄阁开长长地舒了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踏实下来。黄阁开说话算话，硬气地从匪窝里缴获的财物中拿出一部分，奖励有功将士，补偿受伤兵勇，其余的登记造册，充公入库。他的这通操作，赢得府衙上下一致好评。

正当百姓击掌相庆世道太平的时候，朝廷精简机构下旨裁撤江南、河南、湖广、江西、浙江通判二十一人，黄阁开调任河南省理问。离别那天，全城百姓以及府衙兵士自觉夹道欢送他，队伍长达两三里，场面很是壮观。《汉中府志》里说，黄阁开担任理问，清廉自律，查验州县赋税，惩治贪官污吏数十人；公允执法，重拳打击街霸、路霸等“黑社会”，竭力维护一方平安；恩威并施，整治迎来送往、拉帮结派等歪风邪气。市井百姓争相传扬黄阁开的人品和政绩，甚至有人给他立碑颂德。黄阁开的声名传到皇城，顺治传话让他进京接受垂询。然而，让人痛惜的是，黄阁开刚到京城做召见准备的时候，突发脑溢血亡故在驿馆里。驿馆负责人想帮他料理后事，打开包袱却没有找到一两银子。人走茶凉，人死茶更凉，朝廷竟然没有派人过问此事。后来，一个曾在河南做过生意的富商得知消息，亲自送来一大袋银子，购买了一口上好的棺材装殓了黄阁开，并委托一个商队将其运回汉中，黄阁开这才魂归故里。清廉自矢不流俗，凛然正气存史书。在清王朝这个贪得无厌、物欲横流的时代，黄阁开出泥不染，清贫到如此地步，着实让人可叹、可赞、可敬，因此，汉中史家把他列在《汉中府志.皇清.人物》第一位。（小村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