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那片河滩

作者|欣荣

逃离那片河滩很是闷热了一晌，终于洒了一场雨。

雨后夕照中，远离小镇，去那片很少人迹的河滩独步，身心都是格外一个爽。没有浮燥市声，没有人动车鸣，没有烦心的耳边唠叨，完全由着性情，随意地走和停，抚一抚湿漉漉的绿草，玩一玩溜园的石子，踩一踩软沙中的浸水，都感到十分新切，亲切得似乎有了一种人情味，是一种无语的人与自然的交流。因为无语反而倒感觉更丰富、更舒心。

“叽！叽叽叽！”

一声拐着软弯儿的鸟鸣，就突然从前边的草丛里冒出来，真正是一种最婉啭的独唱，是一种最杰出的提琴手也难以模仿的妙音，似乎也是那种水灵灵的绿。

我被震撼的同时，就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尽量地伸长脖颈去寻觅那一种绝唱。

带雨水的小草唰啦啦抖落了一串珍珠，便见那摇曳着的水草间跳跃出一只丽鸟── 一只名符其实的丽鸟， 那是只红褐色毛羽的小精灵，机灵的小脑袋上有两块乳白色的花班，整个下腹部也是乳白色，像是个新厨娘系着个宽围裙，而脚趾却又是乳黄色，是那种娇美得发亮的乳黄色……

这绝美的丽鸟，身材极秀气，色彩极亮艳，转动伸缩着小脑袋，显得特别机灵，就在我前方三五米处跳跃着走来，时而将头伸得高高向远处眺望，时而又紧贴着地左顾右盼，然后又跳跃着向前快行，速度和轻盈的步态实在是妙不可言、出神入化。

我彻底被征服了，丝毫也不敢惊动它，怕失去一个最美的欣赏，于是便轻轻蹲下身去。小鸟们“叽叽叽叽”地叫着，似乎在呼唤寻觅着什么，的确是动人极了。在我凝神专注的视觉里，果然从它前面的草丛里，又跳出三五只小鸟，毛色和花形竟一模一样，只是个头要小得多，一样的亮丽，一样的机灵，鸣叫声更是如出一辙，只是更轻细委婉。我恍然大悟了，这是一个鸟妈妈在呼唤孩子，这是一群孩子在寻觅妈妈，其正是太奇妙、太动人了。母亲和孩子们在它们的国度里游戏、迷藏，短暂分离后的相逢格外惊喜。“叽叽叽、叽叽叽！”好一副欢乐甜美的图画。

我依然屏住呼吸静静地蹲着，象一块卵石，像一叶绿草，尽情地享受这造物主恩赐与我的诗情画意、无限温情。

然而，奇迹又发生了！

就在这一群欢乐鸟儿的上空，又突然飞来一只个头更大的鸟，还是那种毛色，还是那种形态，还是那么亮丽，只是显得更强壮、更矫健一些。这只飞翔的鸟儿，首先“叽叽”地叫一嗓子，于是地面水草地上那个母亲和孩子们，便欣喜若狂地欢呼跳跃，不容置疑，这一定是那群小鸟的丈夫和父亲了。

伟大、骄傲的父亲，“叽叽叽叽”地叫着，盘旋着翔飞，似乎并不急于降落，他在空中翔飞的曲线简直令人眼花缭乱。噢，他是在作最精彩的表演。

他盘旋着翔飞，翅子带着一缕轻风。突然，他竟一头向那绿草中浅水滩上的青苔扎去……“不好！” 我心中一紧。然而，这实在是杞人忧天，他那乳白色的下腹就在刚接近青苔的一刹那，却只保留了一两厘米的高度，向前只滑行了两三米，却又略一杨头，“吱”一声再次射向高空了，无比地快疾，无比地利落，无比地准确完美，接连又是两次这样的表演，实在是神奇极了。地上的小鸟们跳跃着、欢呼着、赞美着他的杰出表演。

我差点也便象鸟儿们那样欢呼，但我更不敢轻举妄动了。

因为我异常地清楚，在这个小小的国度里，我不是一只受欢迎的鸟儿，甚至连一叶绿草，一粒卵石都不如。对于鸟儿，我绝对是一个庞大的入侵者，虽然我赤手空拳，手里没有那种对于它们构成生命威胁的猎枪，还是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但此时此刻，我的任何一点声音和动作，对于这样一种温馨祥和欢快，都将是一番骚扰和破坏，象八国联军闯进了园明圆……

然而，由于过份专注，脚下的卵石松翻，我一个趔趄，差点倒在沙石滩上。就是这样一个微妙的动作，那群鸟儿还是受了惊吓，“叽叽叽”一阵慌乱，便倏地钻进草丛隐身不见了，只见到更远处的水草恐惧地摇摆着。空中那只鸟儿“叽”一声便窜向高空，省略了我的视线, 速度之快令人惊奇。我轻微一声长叹, 象一个偷儿被当众亮相，切实有一种负罪感。

同为地球上一种生命，弱肉强食便彼此这般生份水火不容，实在让人悲哀。我无法向鸟儿们解释，我是善良的呀，还有很多人也是善良的呀，我来到这片河滩，也只是想要成为一只鸟儿，寻觅一种清静，寻觅某种慰安，完全是一种无意的侵入，却依然还是给它们带来了如此的恐惧和惊慌……我沉默无言，也仅只能用沉默无言这种方式，向鸟儿们真诚地忏悔。

我步履沉重地逃离了那片河难，我深深地希望着鸟儿们能接受我的忏悔。

我回望那片河滩，期盼有一天，我和我的妻儿们也能加入鸟儿们这片纯净的国度，和他们共同鸣唱跳跃，相互欣赏那种种绝美的表演……

雨天的心情暴雨后的细雨象一把温柔的梳子，轻轻地梳理着大地，梳理着小街，也梳理着我的心情。远方，有很多的城市、村庄被肆虐的暴雨和洪水侵害了，许多老人和小孩惶惶然担惊受怕着……

有细雨滋润的心情，是微风吹颤的草地，是拂柳染绿的春湖，是枝梢晃动的新叶，是燕翅裁云的睛空……忧郁而又多情，波动而又多恬静，热烈而又内敛，零碎而又广博。

沙沙沙沙……几乎无声的细雨在轻轻飘洒；

嚓嚓嚓嚓……固执顽固的秒针在步步走动。

轻飘的细雨声混合着秒针的顽固走动声，象饿蚕啃食桑叶般也在啃食着我生命的那片绿叶，令人疼痛而又无奈，天花板上泥灰的浅显印痕向我幻化着各种动画般的图案：是羊群在猛兽的追赶下疲于奔命，是仕女甩着水袖在作最美的独舞，是花白胡须的老翁正静坐垂钓自然，是天真的孩童无视危险在无忧地嘻戏……真善美对陣着假恶丑。

雨天的心情正如雨天的微风，透明神奇，无法预料更无法抓住：刚刚是初恋时甜蜜而醉人的长吻，转瞬又化着法海迫使的长久的决别，继而又成为唐宋诗人的几只斗笠，或者是无忧牧童的一曲叶笛，马上却又成了薄雾状一派云烟……“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细雨天静坐斗室，只能以床为倚、以书为伴，最轻闲的是慵懒四肢，最忙碌的却是大脑中毎一寸神经。往往不走动时，却走得更野更远了……

这条小街，曾经是唐宋元明清这些皇朝的古老驿站，细雨若能扫描，我们一定能穿透薄薄的水泥路面，依稀能看清许多轻重不等的脚印：飞驰往来的驿马快蹄，和杜甫、苏轼、徐向前、罗章龙等各类人物的各种脚印。他们都曾怀着异样的心情，从这古老的小街走过，在三泉县龙门洞中洒下墨迹而入蜀，为了不同的目的继续前行。还有许多肩扛犁杖、穿街而过的农夫的赤脚印……可是无论这些脚印有多重多深，却依然都在被似乎修炼千万年的细雨，轻描淡写的释化着。细雨中，我也曾一本正经地从小街走过来又走过去，我也曾期望留下一串永恒的脚印，然而鞋底未干，这些当时也很明显的脚印，转瞬便再也找寻不到了，却让我四顾而茫然……

但是，我敬畏这细雨，我深深地敬畏这细雨，这选择和洗刷一切的细雨真是功德风量啊！否则，那上下五千年历朝历代这重叠的脚印堆积起来，一定会让人窒息，一定会小山样阻碍交通，会遮挡灿烂的晨阳，会改道清爽的春风……

静坐在书桌前，看细雨依然在飘洒着，我思维的骏马依然在胡奔乱跑着，心情时而忧郁，时而沉重，时而又格外轻松，生存的意义一类的问题便不停地冒出来。唯有窗外小街上南来北往、东行西去的行人在我的心情外。透过小窗向小街窥望，顶雨披、戴笠帽，撑雨伞的老少男女，象织机上的梭子，匆忙着要将密密雨线织成什么。那相遇攀谈象线条打了结，却又终于理顺各奔东西……

突然，一团鲜红却猛地完全改变了我的心情：细雨中，有小媳妇抱着婴儿小心地前行，而雪白头发的老奶奶一手提菜篮、一手为她们撑举着祥云样一把小小伞，老奶奶雪白的头发被淋湿贴在了两鬂，却依然在叮咛着、笑呵呵地碎步追撵着……这简直是一幅绝美的水墨画啊！

这把小小的伞，在我的眼中，突然就幻化为人世间最美的一朵祥云、成为我心中一个完整的晴空。

此时，我好希望有人能破门而入来和我畅谈，却又唯恐谁会搅扰了我此时恬美的心境，正好象还沉浸在一个最舒心的梦中，甜甜地很不情愿苏醒。

雨停了，太阳透过云层静静地看着我，她笑着，我也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