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县记忆（十）

作者|黄立新

罐罐馍油糍粑小晏每天早上给意象中的恋人姐妹，买罐罐馍和油糍粑当早餐，是来勉县医院综合楼工地不久开始的。本来施工队食堂每早供有稀饭馒头咸菜，但年轻人懒床，偶尔请老师傅代买个馒头，很多时候起床晚，怕迟到，饿着肚子匆匆上班。每天早上能听到一个独特的脆响的女声“罐罐馍——油糍粑”。在医院门前的街道上，在医院侧面、从汉江大桥直通过来的马路上，甚至后来从我们出入材料的专门大门，进入施工现场乃至于在住院部的花园走道里，喊声飘扬，颇有磁力，穿透力极强。十点以后，叫卖声就没有了。她喊的罐罐馍三字，声音由低到高，然后由高到低再喊出油糍粑三字。仿佛音乐家指挥棒点音符三节爬升，然后潇洒地降低音量，余音袅袅；又如草书大家浓墨斜笔上扬，然后来个漂亮的回折落下柔美的中锋；又如评书先生激情郎朗，前三个字似在提问，后三个字圆满自答，一张一合，一扬一抑，自成鲜亮节奏和给闻听者深刻印象。早上我们没起床时，听到这独特美妙的声音，宛如清晨的百灵鸟，激起食欲，赶快起床。在楼顶施工时，在哄闹的街市声里，在施工的噪音里，听到如此的声音，好似云雾缭绕里，一抹橙色的烟岚，脆生生地洇满温暖。肚子饿的，会喊一声罐罐馍，要么下楼来买，要么给一楼的同事喊代买一个或二个。小晏就是感觉饿，才在窗户喊了几声，跑下去买了几个。边吃边上楼，还把多余的分给我们几个吃。感觉形如上大下小的坛——罐馍馍，表皮光滑透亮，细腻如婴儿皮肤。掰开看里面层层叠叠，瓷实又活酥，一股香甜的麦香入心入肺。小晏从此习惯买吃罐罐馍，外加一个油糍粑。说：这罐罐馍是我们甘肃的特产，工作几年搬来搬去，没有吃过。咱食堂那个馒头，那比得过它。嗨！先吃油糍粑，后吃罐罐馍，把嘴唇上油水顺带捎走。

小晏顶替他父亲的班。个头不高，头发有点卷曲，留中分，声腔洪亮，活泼爱开玩笑。两个大眼睛爱笑，眼角早早有点细纹。爱打麻将。往往天快亮时，钻进被窝迷糊一阵。若赢了，第二天就给同事们买罐罐馍油糍粑吃。赢得多，就去买一整套生活用品，或新衣新鞋，或给父亲买两条黄公主香烟寄回去。第一次买了六条，邮局说个人只能邮寄两条。他说反正是赌来的，花完实在。来一批技校生，有几个女的。同事们在楼上窗户，对一楼女生喊：嗨——，女生抬头笑望。喊的人赶忙把头缩进去。平时看到楼下年轻姑娘或护士路过，也这么喊过。小晏自然是变换花样多喊几声的人。女生小张，圆圆胖胖的，从楼道走过，听到看到在喊楼下学姐学妹，走进去站在后面不吭声。小晏喊完急转身退缩时，和小张相碰，两人互道对不起。小晏在门口买罐罐馍时，遇见张阿姨，热情招呼，喊晚上一定来吃饭。待去女工宿舍，才知张阿姨就是小张的母亲。张阿姨的丈夫，和小晏的父亲是多年同事，关系不错。两口子在小晏父亲退休时，与来办理顶班的小晏见过面。过后张阿姨的老公因被评为劳模，公司新任经理是战友，就给予张阿姨家农转非指标，两个女儿随张阿姨迁来公司。大女儿小张读公司技校瓦工，小女儿没考上高中在待业。小晏见到小张，脸红，腼腆起来。小张笑问：你咋变样了？没有上班时那么调皮？小晏抓耳挠腮哈哈起来。张阿姨指着二个女儿说以后多多关照二个妹妹。小女儿小小张弱弱地说：以后喊你哥吧？张阿姨问小晏：谈有对象吧？回答：没。老家的，父母觉得咱吃公家粮了，不愿意。公司男多女少，咱又不是子弟，谁会看上咱。说完小晏看看阿姨，看看小张。小张抿嘴偷笑。张阿姨说：谈对象看缘分哩。吃菜，多吃点，看你瘦的。男孩长胖一点好。小张马上起身，说我吃好了。去其他同事床边聊天。张阿姨低声笑说：她不爱听说胖。她减肥减不下去。呵呵。第三天，小小张来工地做临时工。她个子比她姐高，少言寡语。姐姐和同舍工友陪她两次逛街熟悉后，就不和她们去玩了，来找小晏玩。小晏以哥哥的姿态耐心带她去逛街，介绍熟悉哪里购物，哪里看书，哪里看电影。当小晏对我说出尴尬和惶惑时，我不知他是兴奋地随口聊还是寻求指点迷津。他说：我一见小张，心情就拘谨紧张，收敛住自己的野性和臭嘴巴，带着渴望和敬重的心思想给她留下好印象，也感觉到，她大大咧咧的活泼性格，一见到我也是收敛起来，显出女孩的腼腆和含蓄来。我们互相不经意的一个眼神，都包含那么一点点说不出道不明的心跳感觉。也许她们在家可能聊起过我，不然她妹妹一来就找我，说在我跟前有安全感，有啥事找我帮忙放心。第一次带她熟悉地方，她就拉抱着我的胳膊，我推也不好推，抽也不好抽，我心跳得咚咚响。只有恋人，才能这样啊。这要是被她姐看到，工友们看到，岂不闹误会？看她平时大气声没一句，很腼腆的样子，可在我跟前，话就多，说她父母怎么说我，她姐怎么说，她家的事，基本都告诉我。我打牌，她也坐后面沉默看。这可咋办？哎呀！——他微笑着摇头摆头。我听工友们谈过，小晏也承认，他多次给姐妹俩买早餐。姐姐爱吃罐罐馍，妹妹爱吃油糍粑。基本都是上班时，提给姐妹。为此工长开会不点名批评，上班时间就是干活，不是才吃早餐。我说姐妹俩都喜欢你。你只能选一个。可以明确告诉她，你喜欢她姐，她就是小姨妹。你得尽快和她姐正式谈恋爱。免得大家以为你和妹妹在谈。你写封求爱信，让她妹妹代送。小晏哈哈笑着说，这不好办。咋大老粗一个，风花雪月卿卿我我花前月下的情话，写不出。让你代写吧，她也不相信是我写的。咱喜欢侯宝林相声说河南人说话那么干脆——谁？——我！——咋？——尿！四个字就把事情说完了。

有一阵，小张上班没精打采的，问知原是几次打牌输了好多。我笑逗他常胜将军，咋会败下阵来。不久小晏奶奶生病，他休探亲假回老家二十天。还没回来，公司调小晏几个装修工去南郑813厂工地。一次饭堂馒头少放碱面，不好吃。我听到熟悉的喊叫声，赶快下楼买罐罐馍。卖馍的中年妇女，身着淡紫色西服外套，灰色裤子，一双解放鞋，合身又显干练，头发束在脑后，用碎花手绢绑扎。取馍戴手套，取油糍粑有竹制夹子。推着自行车，车后座上绑一个竹制长方体细篾笼子。揭开两层白布，上面一层因落灰而显灰白色，下面一层是白白的，里面还有一个小方形格挡，专放油糍粑，底下是罐罐馍。她笑着问我：你们这里的晏师傅还在不在？我问那个晏师傅？看现场和材料出入大门的梁师傅接过话头说：就那个小晏，调走了。咋啦？女的笑着说：他欠罐罐馍油糍粑的帐。好多？二十块。那不少。我带信给他。那谢谢哟！能收回来就好。收不回来算白送他吃啦。女的走后，梁师傅对我说：那女的不容易。家里公公瘫痪，婆婆是个瘸子。两个小孩念书，老公身体又出不了大力气，种点土地，还喂猪喂牛，可能干了，蒸馍，炸糍粑，自产自销。比俺们山东女人还能干。她还心肠好。有次在那儿——，一个脏乎乎乞丐，看着她卖馍，不走，她就递给她一个馍。我在门口这里问过她，她说起家里事，眼泪掉下来。里面住院部不让进去卖，怕影响病人休息。我让从咱这里过去，卖给咱工人。嗨！你们这些年轻人爱睡懒觉，上班了下来买吃。队长工长让俺阻止不让进来。那咋看得住？不忍心啊！我打问有谁去813厂，没有。也不好因欠卖罐罐馍的钱，而写信去催小张。只有等待机会。等到何时呢？我就纠结着在再一次买罐罐馍时，说小张让我先垫付给你。女的高兴地不敢相信，她激动地执意不收我这次的罐罐馍钱，还送我两个油糍粑。怕我执意不要或付钱，她推起自行车快速跑走，还回头喊道：谢谢你啊！几个月后，小张突然来说：嗨！我今天休息来还买罐罐馍的钱，人家说已有人垫付了。问是谁？说长头发男的。我一时想不起来是谁，长头发多啊。问梁师傅，才说是你。哎呀！谢谢你！不枉咱们住一个宿舍床对床闲聊说心事。给你还钱，再请你去吃勉县炒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