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攒言子”

作者|黄卫君

在南方工地的一隅，我看见一群陕南老乡休息时聚在一起。情到深处，就你一言我一句的攒言子抬扛斗嘴。中年人们情绪高涨，几个年轻人一脸懵懂，不知所云。虽然都是些俏皮话，却不乏风趣幽默，也算是妙语连珠。言子者，歇后语也。攒言子，就是说歇后语，就像是说相声，捧哏和逗哏一唱一和，妙趣横生。歇后语是一种特殊的语言形式。它分成了两部分，第一部分用一个诙谐幽默，通俗易懂的比喻做引子，像是谜面一样。后一部分是后衬，像是一个谜底。在一定的语境中，你要是说出了前半截，“歇”去后半截，别人就能领会它的本意，顾名思义就是歇后语。歇后语和谚语都是通俗易懂的大众语言，它包含了做人的智慧和内涵。屠格涅夫曾经把大众的语言比做成无边的大海。天下苍茫，尘世如海，这些大众语言就像是一朵朵浪花，盛开在人间的烟火里。大浪淘沙，它们最终沉淀了下来，不再苍白无力，索然无味。它们活泼生动，精彩纷呈，成为民间文学宝库中的一朵奇葩。最早的歇后语出现在《战国策》中，至今还耳熟能祥：亡羊补牢，犹未迟也。现代的语言学家们认为汉代的射覆语是歇后语的起源。射覆语就是隐语，隐语就是谜语，它和歇后语有相同之处，不同的是一个暗喻，一个正解。宋代的百科全书《太平广记》中记载汉武帝时的射覆语高手东方朔与另一宠臣郭舍人，当着皇帝的面做射覆游戏。郭舍人立了规矩，下了赌注。他出了谜面：“客来东方，且歌且行。不从门入，逾我垣墙。游戏中庭，上入殿堂。击之拍拍，死者攘攘。格斗而死，主人不伤。是何物也？”东方朔给出了答案：“长嘴细身，昼伏夜出，吸血怕烟，一巴掌就能灭了它。我这么愚蠢的人都知道这是蚊子。”郭舍人无话可说，只好按规矩脱裤受罚。唐朝时有一个官员叫郑綮，发明了“郑五歇后体诗”的文体，宋代又有了藏头诗，都被认为是歇后语的发端。其实歇后语之类的俗语没有书面语言那么多的华丽词藻，登不了大雅之堂。它的创作者不是什么文辞高手，多是些市井小民和乡村野老；说些幽默俏皮的调侃之语，有荤有素，甚至放浪形骸，无拘无束，在野地里自由的生长。素材往往也是信手拈来，却是话丑理端。一代代人的口口相传，去芜存菁，方显民间语言的底色。村中的舍娃也算是一个猜谜子（谜语）、攒言子的高手。老师说他心性高，悟性也不错，就是家里穷，要不然能考上大学。知子莫若父，他爹说舍娃爱耍小聪明，就是一个唱戏敲着铜盆子一一不着调的人。有一次舍娃和他哥去割稻子，两人打起赌来。舍娃说：我出个谜子你猜，猜对了你的活我揽了，你回去睡觉。你猜不上，我的活你揽了。他哥不屑一顾的说：愿赌服输。舍娃出了谜子：一头水牛卧深滩，头湿尾巴干，你猜是个啥东西？他哥口拙，又让太阳晒昏了头，半天愣是答不上来。舍娃轻飘飘地说：你一天到晚谜子地里活人，水马勺（水瓢）都不知道！他哥倏地明白过来：对头，葫芦瓢躺水缸里就是这个样子。舍娃高兴的回家去睡觉，边走边骂他哥：你就是灶火里的风匣子（风箱）一一不拉不开窍。其实我挺佩服舍娃的机智聪明，他被那些乡村的俗语耳濡目染，日积月累成为语言的素材，取之不尽。可惜他没有用在正道上，把它们当做语言武器去攻击别人，活成了乡亲们眼中的二流子。去年春节前我在村口遇见他，寒暄了几句，问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他讪笑着说：我现在是王小二过年一一一年不如一年。人到了中年危机四伏，攒言子再也不能调剂他的生活，舍娃彻底的蔫巴了，他宁可选择沉默，也不会轻易张嘴。

旧时盛夏的夜晚暑热难耐，村里人都爱到场院里去乘凉。大人们聚在一起谝闲传，拉家常。一个人只顾自己吸烟，另一个人不满地说：你简直是麦杆子吹火。抽烟的人马上反唇相讥：还嫌我小气，你就是老鼠子进油壶一一只进不出的人。又有人加入进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攒起言子，说着俏皮话，气氛更加热烈。平日里田间地头，场院屋头都是言子生长的沃土，现在都齐刷刷的展露出了头角。旧时没有电视机，夏夜乡村场院里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彩的文艺表演，有群口相声，猜谜子，有小伙伴们在玩游戏捉迷藏。那可真是三伏天里放烟火一一热闹非凡。下弦月时人们依旧不想回蒸笼锅一样的房子里睡觉，还在场院里谈笑风生。忽然村中传来了暴风骤雨般的咒骂声。仔细一听原来是村里两个泼妇骂街，好像竹竿捣了鸦雀子窝一一叽叽喳喳的吵成一片。她们都是民间语言的高手，亮亢的骂声里夹杂着言子、谚语等等的俗语，不打草稿就能出口成章，连珠炮一样让人无招架之功。现在棋逢对手，那简直就是一场恶战，极尽恶毒之词，淫秽之语。一句句如重磅炸弹，炸得人仰马翻。大人小孩顿觉无聊，纷纷回家睡觉。那噪杂的声音如淅淅沥沥的雨点到了天明才稀疏下来。清晨只听见一个人弱弱的扔下一句：八十岁学唱戏一一没出息了！不知道谁占了上风，一夜的战火彻底熄灭。后来村子里便静悄悄的，只有寂寞的风吹拂着旧梦，好像久久不能醒来。多少年后场院里站满了新屋，一个望着一个都缄口不语。

时间长河里的那些歇后语，从故纸堆里抖落灰尘，从老百姓口中推陈出新。诚如文学大师们所言：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此言不虚，我的乡亲们就创造出了许多崭新的歇后语，有质感也有生活的乐趣，佘书记就频频的出现其中。佘书记曾经是我们公社（现在的镇）的书记，黢黑的一张脸，爱叨着一个黄铜烟锅，要不是胯下那辆加重红旗自行车，谁会把他当成公社书记。他常常骑着自行车下乡，从公社最东面的村子最西头的村子有近十公里路程，检查工作要用上一天时间，于是就有了佘书记骑自行车一一望尘莫及的新言子。遇上社员们犁田插秧，佘书记裤腿一挽就下田帮着插秧，就有了佘书记栽秧一一善栽（哉）善栽（哉）戏谑之言。佘书记说我就是泥腿子出身，栽秧就是小菜一碟。有一次下乡派饭，安排到我们村老李家。到了饭点，佘书记看见老李媳妇端上来一大品碗浆水面，便欢喜的不得了。一筷子下去却挑起两个黄澄澄的荷包蛋，顿时停住了手，嘴里忙不迭地说：这才是了，这才是了（这是我们当地的客套话）。佘书记把两个荷包蛋分给了老李家的两个孩子，酣畅淋漓的吃了一大碗浆水面，最后还是付了两个鸡蛋的钱。这件事不径而走，有了各种版本的传闻，众人又创造出一个新的歇后语：佘书记吃鸡蛋一一这才是了。茶余饭后攒言子、讲冷笑话时拿出来互相调侃一番。佘书记知道后未置可否，只是一笑了之。四十多年过去了，人民公社早已换了模样，稻田里矗立起了工厂，佘书记骑着他的自行车消失在西天的烟霞里。只有佘书记吃鸡蛋的歇后语还在流传，成为经典。年轻一代虽然不知道它的出处，觉得它亦庄亦谐，意义非凡，偶尔也会引用。其实是当下的社会生态赋予了这句歇后语新的内涵，这是一种怀念，兼或是愤世嫉俗罢了。现在，我会竖着耳朵倾听着人潮里的各种声音。偶尔听见有人在情绪高亢的攒言子、猜谜子，生龙活虎的场景又让人激动不已。曾经那些粗糙、犀利，土得掉渣的言子谜子，在久长的岁月里，在我的耳朵里磨砺出了一层厚茧子，成为了顺风耳，灌进去的是满满的乡音和乡愁。互联网时代，网络语言甚嚣尘上，歇后语谜语等一众俗语正日薄西山，逐渐失去了它们的锋芒，失去了它们的江湖地位。谁还会常常把它们挂在嘴边，成为土著的标签。言子就像人世间的盐，它给素淡的生活里添盐加醋，生活就会变得活色生香。言子亦如一壶老酒，口味纯正，滋味悠长。如果不经意间脱口而出几句言子，就像是老牛卧水，激扬起了朵朵浪花，花儿别样的芬芳。—END—

【专栏作家】黄卫君，亦用笔名黄三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创作，在网络和纸质媒体发表有散文、诗歌作品等，现居陕西勉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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