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故事

作者|刘昱村

一几年前，他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穿了双深色的已经变形的运动鞋。只要不是太冷，我一般不关办公室的门，只用半截门帘隔着楼道。我发现那双穿着变形运动鞋的脚的时候已经快下班了。我没有出声，然后就看见那双脚在门口转来转去，犹豫不决。我过去掀开门帘，看见了局促不安的他。他紧张极了。我请他进来，让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热水，想给他一点时间平复心绪。我知道，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一个十几岁的男孩是不会走进政府大楼的。“请问你有什么事情吗?”我尽量缓和语气。“想请你们帮我找一下爸爸。”他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去。这个男孩中等个子，身体结实，穿的也是深色的运动服，头发和眉毛十分浓密，两鬓的毛发沿着两腮长下来，像两条淡黑的河流。他的脸颊十分饱满，额头和鼻翼有几颗发红发亮的青春痘。看得出来，他正在长身体，青春的荷尔蒙让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仿佛都在成长中尖叫，如果他足够自信快乐，一定会拥有引爆整个校园的活力。但是，他双眼低垂，嘴唇紧闭，情绪低迷，满脸忧伤。

他是县城中学高三的学生。从他的讲述中得知，他爸爸六年前外出务工，从此杳无音信。我打电话和公安上的朋友咨询了一下，需要他爸爸的手机号码和身份证号码。他借我的电话给他妈妈打电话，沟通了好长时间，写下一组数字交给我。他说，妈妈身体不好，在村医那里看病。我要去饭堂吃饭，顺便送他到楼下。天气晴朗。秋天，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院子里，紫薇盛开，红旗招展，旗杆下的台阶已经布置成一面花墙，庆祝国庆的喜悦气氛在院子里所有人的脸上蔓延开来。但那个男孩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他低着头向大门口走，两百多米的前院，他连手臂都没有动一下，宽阔健壮的背影落寞又无助，如果周围的欢声笑语再多一点，他大概会哭出来。我看了一眼手机，9月29号。好吧，我就把这个男孩叫九月吧。二单位开了证明，同事去派出所查寻，回来告知那个手机号码六年前就易主，已经换了三个使用人。身份证号码四年前最后一次出现在北方的一个城市，派出所与当地联系，查无此人。无奈，我给学校老师打电话，让九月有空过来一趟。这次他来得很快，进门时满脸希望。他身上有一股热烘烘的汗味，大概是跑过来的。我给他看了查寻人员发给我的信息。他眼里的光彩黯淡了下来。“呼市在哪里？”他喃喃说了一句，既像在问我，也像在问自己。“最北方的一个城市，内蒙古的首府。‘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讲的大概就是那一带。”我把自己对那个地方仅有的一点认知告诉他。他点点头，沉默了一会，断断续续讲了他的故事。从他记事起，他爸爸每年都出去打工，年头出去年尾回。爸爸回家时会带回来钱，还有给妈妈买的新衣服和给他的玩具。过年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去走亲戚，从初一走到初八。他爸爸爱喝酒，每天喝得醉醺醺的，然后用络腮胡扎他的脸，他妈妈就会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父子……那是他家最快乐的日子。最后那年他爸爸是正月十六走的。那天开学，爸爸送先他到学校门口。他开心极了，在校门口缠着爸爸说了好多话，其实是想让全校的同学们都看看，他爸爸多么魁梧，高大，有力量！那之后的好长时间，他在校园走路都觉得轻快了……他说了一阵，突然咳嗽了起来。我看出他确实想找一个人倾诉，就没有打断他。他喝了热水，止住了咳嗽，继续说：“可是那年年底，村上的人都回来了，却没有他的影子，连电话都没有一个。我妈打听了一年都没有确切消息。我们家从此就像蒙上一层寒霜，过年屋里冷冰冰的，再大的太阳都晒不暖。为什么跑那么远去打工啊？为什么呢……”他的眼圈红红的，眼里溢满泪水。我递给他纸巾，说：“只要没有坏消息，就还有希望。”我的话苍白无力。他没有接我的话，自言自语地说：“北方那么冷，冬天那么长，他为什么跑那么远……”我感觉压抑，就坐直了身子，大声叫他的名字说：“你爸爸虽然外出多年未回，但你却长大了，还这么健康，这么高大，说明你妈妈给了你好的生活和足够的爱。现在，你要考虑的，就是好好学习，考上大学，让你妈妈看到希望。”他点点头，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说：“好的。”

我有些不耐烦，对他说：“你直起腰来，看着我！你父亲不过是外出务工未回，他又没有杀人放火，有什么自卑的？穿的差一点吃的差一点有什么关系？你一样长得高高大大。现在，你已经是男子汉了，你就是自己的山自己的天，活出个样子让周围人看看！”他抬起眼来看向我。他眼睛不大，单眼皮，眼神忧郁。“你好好学习，考上大学了我们帮你争取一些助学金。”我脱口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心里有点惭愧。我在给这个孩子画大饼。而且这种做法会给他带去负面影响吗？管他呢，给他一点希望，就像给在沙漠中行走的人的耳边讲绿洲的故事，他可能会坚持走得远一点呢。放寒假前我们又带信让他过来了一次。我们单位得到了一批公益捐赠物资，里面有棉衣。我让他试穿了一件。他身体发育好，棉衣穿上有点紧，质量也一般。我怕他嫌弃。他却笑笑说好哩，很暖和，就那样穿上回家去了。三高三第二学期，除了偶尔和九月的妈妈发几个短信联系一下，就没有再见他。在这期间，我们积极和工会、团委等部门联系，希望能落实给他的承诺。但是工会的金秋助学要求学生父母一方是职工或工会会员；团委的助学行动全市只有十几个名额，而且又与考上的大学挂钩。九月的成绩只是中等，感觉不太可靠。当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如东县来我们区挂职的徐局长找到我们说，如东县财政局何局长和部分企业家，想资助一些家庭贫困的学生。这真是好消息！我们在困境儿童名单库里搜寻，又与基层同事们核实当下的情况，很快就筛选了21名从小学到高中的学生，这里面，当然包括九月。如东的爱心企业家们到我们区的时候，九月的高考成绩已经下来了，408分。那年二本分数线是400分。我打电话祝贺他，他也很开心。企业家们听了九月的故事都为他高兴，给他资助了部分学费。学校填报完志愿后，九月发来信息，让我帮他找个暑期的工作。他说找了好久都没有店铺招工。那年疫情一波接着一波，实体店经常被通知停业，生意惨淡，哪有工作岗位给暑期的学生娃呀。我给熟悉的女企业家朋友们发了信息，好几个人都愿意给他提供工作岗位。姐妹们说平时都在捐款做公益呢，何况这么上进的孩子。他没有一点工作经验，也没有地方住，我帮他选择了汉山上的一家农家乐。那年夏天很热，高温天气持续一个月之久。我给他发信息问他累吗？他说还能承受，因为管吃管住，他很满意。有同事收到了奖金，要请我们吃饭。我提议去九月打工的那家农家乐，不但可以看看他，也帮那家店增加人气。同事小超给九月买了一套男孩穿的宽大的短袖短裤。那天中午天空没有一丝云，农家乐在半山腰上，气温和山下也没有明显变化。我去厨房里看九月。厨房蒸汽腾腾，灶膛里的煤块在鼓风机的助力下，红色的火焰翻滚着，火舌不时从灶口伸出来，发出“呼呼”的声音。厨师在铁锅里翻炒，他脖子上围着毛巾，不停擦拭脸上的汗水。一个中年妇女在切菜，背上的衣服也湿透了。九月还穿着他在学校的那套衣服，短袖长裤，运动鞋，脸通红，油光光的。他在给厨师打下手，不停把切好的菜端过去，又把炒好的菜端到旁边的案板上。我只在门口站了两分钟，就被扑过来的热浪炙烤得受不了。九月早已知道我们过来，他此时正在工作，只笑着和我点了点头，就继续忙去了。我们就快吃结束了，九月才推门进来。他已经洗干净了脸上的汗渍，头发还湿着。小超拿出那套短袖短裤让他到隔壁房间换上。大概是衣服太凉快，他再进来的时候，已经很开心了。大家把提前给他存碗里的腊肉和排骨端给他，他吃的很快，完全是十几岁男孩的吃饭速度。

但是，仅仅过了十几天，九月就给我发信息说，他二本滑档了，只录了高职。他想复读一年，想征求我的意见。我第一反应是希望他去读高职，毕竟生存下来更重要。但是又清楚，如果他愿意上高职，是不会征求我的意见的。而且如东企业家们的资助不一定每年都有，经济不景气时，随时都有可能停止。我只好回复：你已经长大了，自己拿主意吧！过了几天，他从农家乐辞职，下来领了高职录取通知书，给我发消息说想过来见一下我。不巧的是那天我在市里参加培训，没有见到他。9月1日，我发信息问他什么时候到学校报道？是他妈妈回复的，说九月去学校复读了。四疫情让我们的生活一团糟。仿佛刚刚才看了一眼道路两旁金色的银杏叶，转眼就雾浓霜重，寒风刺骨了。世界好像生活在静默之中，人们每天都被网络上的一些消息折磨着，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一切变得不可预知。我好像已经忘记了那个叫九月的男孩，直到除夕晚上的九点半，接到他发来的一条祝福的短信。他内向又自卑，一直到九点半才给我发信息，每句措辞谨慎又尊敬，看来这几句话他打磨了很久。我有点难过，我们的未来都看不清，何况这个和命运博弈的男孩。我给他回复了祝福，他很开心。春天，同事们把他上年的期末成绩发给资助他的如东企业家，并说明了他复读的原因。企业家们谁没有经历过失败呢，依然很爽快的答应继续资助他。有爱心人士听了他的故事想为他做点事情，让我代转几百块钱给他。他没有回复也没有收钱。3月底，我调离了原单位。此后，问及他的学业准备情况，心理状态，他倒一有时间就回复我。还对我的文章进行评价，并向我推荐了《云边有个小卖部》等他读过的几本书。

这个男孩在悄悄发生变化，他应该很快会走出心里那个困顿的泥沼。6月8号，收到他发的信息，告诉我高考结束了，文字后面跟了一个比“耶”的头像。我那段时间新冠阳性，高烧不退，意志消沉，受他情绪的影响，心情也明朗了许多。他说要返回老家，和妈妈呆一段时间再出去干活。端午节那天，他给我发了祝福动画。三天后，就收到他给我发来的高考成绩，450分。“成功”，他接着打了两个字。成绩上了理科一本分数线，隔着屏幕，我都能感觉到他脸上的笑容。他说马上要请老师帮忙填志愿，再不能功亏一篑。7月初，原单位同事到他所在镇给他发如东企业家转来的助学金，他没有见到我，一会就给我发来信息，问我到哪里去了？想过来看我。7月下旬，他发信息告诉我，他被黑龙江大庆的一个一本学校录取了，虽然不太喜欢那个专业，但喜欢那个学校。8月7号上午，他来到我办公室。时隔一年再见到他，感慨不已！他长高了，脸上的络腮胡也刮了，衣服裤子很干净，脚上穿了一双白色运动鞋，好清爽的青年！他的眼帘不再低垂，话也多。我们聊了很久，谈了他的专业，他以后想干的工作，还有他的妈妈。他说马上要去办理助学贷款，以减轻妈妈的负担。还说以后暑假在那边打工挣生活费。中午，我请他去二南路边吃锅巴饭，小店没有开门，只好去挨着的那家小饭馆，想炒两个家常菜吃米饭。忽听隔壁桌有人叫我，原来是相华和他们公司几个同事。盛情难却，我只好带着九月去和他们坐一起。相华听了九月的故事立即说，他们公司马上开展助学活动，让九月回去就填报资料。同桌的赵总说：“这娃有福气呀！”我看了一眼低头吃饭的九月，真希望他记住这些帮助他的人。也希望他明白，这些爱心人士和企业家，包括我，应该是最后一次这么帮他。此后的路，靠他自己去走。当他有力量的时候，也能把这一份爱心传递下去。我送他去公交车站，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报北方的大学？来回一趟那么远？”“离我爸爸近一点。”他望向远处，仿佛进入另一个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