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是观众又是演员

作者|刘昱村

贾家历时一年，斥巨资打造的大观园，主要用于接待女儿元妃省亲所用。贵妃回娘家，程序复杂，阵仗豪华。她傍晚才回家，更衣，接受朝拜，进入大观园各处游览参观，夜宴，喝酒听戏，再次更衣后，才与祖母和娘亲相见，哭得泪人一般，委屈至极，心酸至极，也只是短暂片刻，后半夜就起身回宫，再没能踏入娘家一步。元妃省亲在夜里，大观园到处鲜花着锦，灯火辉煌，她被人簇拥着，走着流程，仪态端庄，笑容僵硬，身心疲惫。她是回家找慰藉的，最想如宝玉那样一头“滚”进贾母怀里，但是要先游览这个园子，园子又那么大，程序又那么冗长。她真心欣赏喜欢这个省亲别院吗？这个园子比得过皇宫的后花园吗？那些买来的小姑娘唱的戏能和皇家戏院的水平相提并论吗？反而是她看了这个园子后，担忧和焦虑更深了一层。皇家与他们家联姻，一是看中他们四大家族门阀相连的势力；二是看中他们家的经济实力，关键的时候，可以成为皇家的小金库。但是四大家族已经衰败，门阀势力早已不足挂齿。现在建了这个省亲别苑，近百年的积蓄应该所剩无几。他们家，可能不久就要被皇家弃如敝屣，她自己在皇宫里的好日子也不多了。所以，回宫后元妃赶紧下旨让宝玉和姊妹们搬进园子，不至于造成更大的浪费。无独有偶，这个决策反而让这些单纯美好的男孩女孩们有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精神家园。他们起诗社，赏花，喝酒，行令，也生长出一尘不染的爱情。但是，至于大观园究竟有多美，那些公子小姐的居所如何陈设，一直十分模糊。对居住其中的这些小主人们来说，他们一直锦衣玉食，以为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精美，以为生活一直会这样温柔富贵，还生出许多无端的愁绪。直到刘姥姥的出现。因为女子女婿一家越来越贫困，马上揭不开锅了，刘姥姥带着孙子板儿来贾家打秋风，希望得到这个曾经“连过宗”的富亲戚的一点施舍。

第一次来贾府，刘姥姥在大门口盘桓半日，对着那些门房小哥点头哈腰，一声一个“太爷”，让人家放他们婆孙进去。来自这个高门大户家族的压迫感让她喘不过气来。好不容易入府，见到周瑞家的，赞叹人家穿着富贵，气度不凡；见到平儿，以为见到正主凤姐，马上要行大礼。直到见到凤姐，看到她小小年纪，厉声训斥着一群仆妇，气场风度都让刘姥姥瞠目结舌，大气都不敢出。好不容易等到凤姐有空接待他们，美人儿也是凤眼一撇，刘姥姥就哆哆嗦嗦说不来话了。她一个劲夸人家，但是语言粗鄙，词不达意。凤姐不耐烦了，说没事就算了，人家乏了。逼得刘姥姥面红耳赤地说出自家上门乞讨的事。凤姐当然明白，叫了一阵穷，打发了他们二十两银子，又另外给了一点零钱，让他们回家时雇辆车。这二十两银子对贾家来说，也许只是一点钱渣渣，但是对刘姥姥一家来说，却可以过一年，是多大的恩赏啊！刘姥姥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过了一年，日子好些了，蔬菜瓜果长得旺，就把头茬的瓜果蔬菜摘了两口袋背了来谢恩。这次她确实是来感谢贾家的，却机缘巧合，贾母和她见面后十分投缘，要留她逛一逛大观园。刘姥姥虽然是乡野村妇，却很懂人情世故，加之她本身质朴，见到那些好景好物都是发自心底的赞叹，又愿意让自己当做大家的笑料，所以着实让大观园欢乐了两天，而且是所有的人都快乐。就像黑夜越黑，星光就越亮一样，极富的贾家在极贫的刘姥姥面前，那是充满了自信和优越感。他们很难遇到愿意欣赏赞叹他们富有的对象，所以在刘姥姥面前，他们极尽展示，极尽表演。首先是一大早，李纨带领丫鬟小厮从大观楼上缀锦阁往下搬几凳等家具，看见早起进园子的刘姥姥，就邀请她上楼参观。刘姥姥上去进屋一看“只见乌压压的堆着些围屏、桌椅、大小花灯之类……”而且是“五彩炫耀，各有奇妙。”和贾母来到沁芳亭坐下，这里应该可以看到大观园的轮廓。贾母就问刘姥姥：我们这个园子好不好呀？刘姥姥说，我们乡下人过年都要买年画，闲一点的时候，大家都说，我们要是能去画上的地方逛一逛多好呀！那时候想着，画上的地方肯定是假的，哪里有这么好的地方呢？没有想到我今天来这院子里一看，比那画上的还好看呢！要是能把这园子画下来，我带回家去，给乡邻们看看多好呀！这话夸赞得多好，贾母那个开心呀，立即指着惜春说，我小孙女就会画，改天就叫她画一张。

贾母一高兴，就带着刘姥姥挨着去“见识见识”。先去的林黛玉的潇湘馆，这里不但书香满屋，贾母还展示了一种叫“软烟罗”的纱。连王夫人、薛姨妈都没有听见过。凤姐扯出自己红袄衣襟，说这是“上用内造”的，就是皇宫里造的，还比不上这个“软烟罗”。你看，贾家的家底有多富有！接着一群人坐了船，船娘是姑苏请的。经过了迎春住的紫菱洲，去宝钗的蘅芜苑小坐，宝钗性格清冷，屋里“雪洞一般。”贾母赶紧吩咐鸳鸯改天把她的石头盆景、纱桌屏、墨烟冻石鼎拿来摆上，还要给她换上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想象一下，经过贾母的装扮，宝钗的闺房多么低调奢华。去探春的秋爽斋吃饭，这里出现了象牙镶金的筷子和乌木镶银的筷子，还有一两银子一个的鸽子蛋。探春屋里大气的陈设也让刘姥姥惊讶不已。饭后接着坐船去惜春住的藕香榭前的水亭子上喝酒行令，隔着水音听家里供养的戏班子唱戏。在这里，刘姥姥用上了黄杨木整抠出的十个大套杯的酒杯喝酒，吃了用鸡油鸡脯肉做的茄子。酒后步行去栊翠庵妙玉那里喝茶，这里的茶杯都是稀世珍宝，茶叶也是难得的茗品，用的水都是数年前从梅花上采的雪，然后埋入地下，经过沉淀后更加澄澈的水。从栊翠庵出来，贾母困乏，去了稻香村休息，刘姥姥却因为闹肚子，如厕后迷路误进了宝玉住的怡红院。那里面有什么呢？有穿衣镜，有钟表，这在当时只有皇家才有的陈设啊！刘姥姥这个观众尽职尽责，赞叹和溢美之词不绝于耳，把自己能想到的夸赞的话说了好几遍。其实，她也是一个演员，凤姐给她戴了满头的花，她就高高兴兴顶着这头花逛了一天园子。在秋爽斋吃饭，让她拿着又沉又长的象牙镶金的筷子夹鸽子蛋，左也夹不上，右也夹不上。还按照鸳鸯的吩咐，突然站起来鼓着腮帮子大声说：“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头老母猪不抬头。”在行令的时候说：“花儿落了结个大倭瓜。”她总是无限放大自己的浅陋和拙朴，甘愿当笑料，把贾府上下逗得开心又满足。这次回家，她收获了一百多两银子，一个汝窑的茶杯，还有衣服、几匹纱，一些面食和其他东西，装了满满一车。从此，刘姥姥和贾府的命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