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县记忆（八）

作者|黄立新

熊老师在化工厂工地，下班后去勉县城内步行要几十分钟，一般几个人相约去一次。中年职工爱看电视剧，青年职工在宿舍打牌喝酒唱歌跳舞听录音机放磁带音乐。我只躺在床上看书，或者约同事去铁合金厂看电影。偶尔和同事老乡在周围田野转悠一次。出身农村，也不稀奇田野。欣喜小叔全家调到勉县火车站铁路子弟学校。小叔冒着磷肥厂的一阵阵烟气灰尘，来找我。我下班后就去学校小叔家玩。学校一栋楼，不大的院子，楼后围墙边，单杠双杠乒乓球台，第一次听说的无花果树木比围墙高，枝叶长伸到单杠双杠上。大门前是一条小马路，两边都是铁路职工家属开的小卖部，早上有那么一阵子，附近村民，骑自行车带自家产的新鲜蔬菜来卖，仿佛一个小型的自由市场。小叔晚饭喜欢喝一口白酒，就多次等我去陪他喝一口尖庄酒。十天没去，待我去进大门时，一位女老师在看守大门，不让我进。她圆脸短发，白净显憔悴的脸颊上有几颗小黑痣，两个虎牙，一笑就白如玲珑玛瑙在嘴角，身穿黑色蝴蝶衫领口的长裙。她认真地盘问我找谁？从哪里来。我一一回答。正好小叔提着垃圾下楼，远远看到我，喊：熊老师，他是我侄儿。来过好几次。熊老师客气笑着说：抱歉！快进去吧！进屋后，小叔说最近家属区发生一起入室盗窃的，钱没掉多少，关键是一位退休的领导家。站里出通知，加强安全防卫工作。我们的门卫还没有回来，在校的老师轮流去大门口值日。一次去，见熊老师和我小妈在打羽毛球。两人打得满头大汗。看见我，小妈喊着让我来打羽毛球，说她打不过熊老师。我客气说不怎么会打，就观看你们激战吧。熊老师用羽毛球拍子指着我说：来！上！小妈把拍子递给我。我上去说：承让啊熊老师！她发球时大喊道：接招！我就迎接，出于礼貌，打轻缓的柔球，打来打去，球不落地，一阵子，她说没劲，来点激烈的。

我微笑着应战。她使劲打球扣球，还喜欢声东击西吊角子，我跑左跑右，跑前跑后迎战。小妈在旁边鼓掌说我打得不错。熊老师说我半途上阵，体力上肯定赢定她。她故意打吊球，笑我迎东顾西，欲左偏偏右。我一个猛跳起来狠狠扣球，熊老师倒是没有接住，但我尴尬地原地不敢动了，脸红心跳。熊老师发球过来，我也不接。她惊讶问：咋不接球？我小妈在旁边哈哈笑起来：我知道原因了，你穿有内裤怕啥。——我的裤裆扯开了。熊老师用拿球拍子的手背捂嘴、弯腰，一脚猛瞪一下地面，笑得原地转两圈。小妈笑着拉我说：走，回去换你小叔的运动裤子。我脸红还是不动。熊老师呵呵笑得弯腰背过身摇手道：去吧去吧！我不看！开学后的某个周末我去玩。几个老师在我小叔家打麻将，输的人脸上都贴有由我小叔二年级的女儿裁剪的白纸条，有的挂在耳朵上。我好奇，不敢笑，因为我直到二十多年后的今日还不会打麻将。小叔说你来学。我说我做后面观看就行。看了二局，熊老师问我：你真不会？小叔说我大哥管的严，谁贪玩，就打骂。星期天都赶去地里干农活。熊老师说：来，我教你！我说我不学。小叔说，学着玩，不赌博。像我们下班没事，无聊。不上瘾就好。我小妈也说：快去学，让熊老师教你。熊老师让开位子我坐，她做我背后，教我。我手笨反应慢，学不快。多半时候，是熊老师单手帮我操作。输了，让我堂妹拿一张纸条，挂在我耳朵上。打了三局，我说，熊老师你还是来打，我回去了。明天要上班。她说：该学会了吧？下次再来打。快到放寒假时，晚上我去小叔那里。小妈说好像有一个月你没来玩。晚上陪你小叔喝杯酒。告诉你一个新闻。小叔叹一口气说：熊老师喝农药自杀了。才二天。她的数学课，让你小妈帮代上。这学期就这样了，下学期会来新老师。我惊问：怎么会自杀？小叔说：她谈个五年的男友，那男的真不是人，为他人流三次。男的承诺好好的，可一直迟迟不结婚。听说元旦，男的和分局的某领导的女儿举办了婚礼。熊老师也才发现自己又怀孕不久。好端端的两条命。小堂妹缓缓地带着伤心的口气说：熊老师对我们可好了。

一包火柴2014年广东河源打工人何伟青，好心去扶摔倒的老人，却被讹上巨款，相关部门调解无力，为自证清白，他最后跳河自尽，虽然后来有录音证明何伟青的确是冤枉的，但人死不能复生。2000年新闻，昆明的男子苏磊，在抓超市惯偷时致小偷轻伤，被刑拘三个月，苏磊患有血液病，希望提前释放，但要求他必须请求小偷的原谅，并赔付6.6万元，他只好求得小偷原谅，才走出看守所。2014年深圳大学生小涂在路上看到“色狼”对女孩上下其手，在制止过程中踢伤“色狼”，小涂被刑事拘留14天，但“色狼”却因有伤而免于拘留。河北政法职业学校的学生李敬言制止同学霸凌，反遭对方诬告，最后霸凌者安然无恙，李同学可能被迫退学。……我们时不时听到看到社会上一些好人做出感动人心的事，但落下伤心悲催的结果。出现这种情形的原因，众说纷纭，是不是培植好人的沃土，出现了污染的有害物质，没有理直气壮地奋起落下正义公道的法锤，从而导致氛围渐渐缺乏良善的欢呼、鼓励和坚守？我不由地想起当年在勉县医院综合楼工地时，遇到的一件事。当时的勉县城背后的108国道规划好，还没有建起。路上堆积砂石，两边还是百姓的农田。记得旁边有一家生产刨花板的小企业。有时远远能看到，还在厂门外两侧及旁边未建的国道边晾晒解开的刨花板。偶尔能看见有货车慢腾腾通过砂石国道。公司驾驶解放牌货车的孙师傅，甘肃人，个子不高，喜留平头，脸色红润，人很开朗喜乐。他拉材料从公司过来，本来完成了任务。施工队队长请他去附近刨花板厂拉几十页采购好的刨花板。我那一天休息，孙师傅看到我，高兴地打招呼，问长问短。因为在公司时候，我们就认识，一起吃饭喝酒开玩笑。他让我坐车陪他走一趟。我们就去那家刨花板厂装好车返回。他说这马路铺了砂石，直通过去，折转不远就是医院工地，近路。看有车辙印痕，咱走着试一试。不行再返回。走出不远，见前面一个老汉骑的三轮车，上面拉有废弃的板皮、木材边角料，可能是拉回家烧柴火的。三轮车窝在路上下雨排水冲的低洼不平、有大小水滩的水沟里。老汉半面身和腿上全是泥巴，草帽丢在别处，可能刚刚才艰难挪出来。孙师傅停下车喊我一起下去看看。问：老乡，有伤没有啊？咋弄的？老汉抬头笑着回答：没有伤。他花白头发，额头皱纹深密，腮帮子凹陷，缺个门牙，下巴凌乱的花白胡须还沾有泥巴。

孙师傅打开工具箱，拿出钢钎和小铁锹，用钢钎伸底下撬车轮，我用小铁锹铲砂石垫在下面，然后和老汉推。搞了几下，作用不大，孙师傅说：嗨！咱们都笨！老乡啊，把车卸下来，空车可以拉上去。老汉说：谢谢你们了。我等等我儿子他们来。咦！他们来了。不远处，他儿子骑着自行车过来，说去刨花板厂，你拉走了。路上没看见你。老汉说：我想走捷路，近一点，没想到……他儿子说：咋？是这个大车挂的？老汉说：没！没！怪我自己哩！人家好心下车来帮忙哩。老汉儿子显得不好意思，说：谢谢两位师傅啊。你们咋也走这路？还没动工修，就拉来些砂石，不好走的。孙师傅嘿嘿笑着说：我们去勉县医院工地，也想走一段捷路的。老汉儿子说：你车门上的名字（核工业二一公司），好有名气的。工人素质没的说。好人啊！孙师傅带着一贯笑嘻嘻的脸色说，要不用绳子给你拖出来。他打开工具箱，拿出一小盘皮带绳子，和老汉儿子一起绑好，发动汽车，轰鸣几下，汽车冒出几股烟气，就拖出来了……互相发烟抽，孙师傅身上的火柴揉扁了，几根火柴也擦不着火。老汉的儿子赶忙点烟，说：我的火柴给你。我在火柴厂上班。他说着，手指铁合金厂方向，说：就在那里。改天给你带一包我们生产的过硬质量的火柴，送到你们医院工地去。孙师傅笑嘻嘻说：我回去卸车后就回洋县公司了。不用了。谢谢！拉个车，这算啥？不值一提。我八岁时候，家里没吃的，拉架子车去亲戚家借二袋洋芋，窝在水沟，前后没人，把洋芋卸下来，架子车我还拉不动，是过路的人帮我拉过去的。咱体会过的嘛！老汉儿子说：现在当工人好了，不忘恩啊！他转头问我：那你在这边工地吧？给你，你们两人去分。我摇手拒绝，说：不用这么客气。孙师傅边上车边说：小伙子，不用客气啦！没几天，老汉儿子骑上自行车真去医院工地，给二包火柴。让我带给孙师傅一包。这一包有几十盒火柴。让公司来出差的人员，给孙师傅带回去。二个月后孙师傅又出车过来，笑嘻嘻的吃着馒头说：勉县的老乡真实在！那个火柴质量也皮实。我老婆生炉子，一划就燃。现在回忆起当年，根本没有现在社会上发生的种种无可奈何而又莫衷一是的事情，比如不敢扶，不敢救，不敢借，不敢揭露，不敢作证，躲得远远的，欺软怕硬，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因为一些无端的后顾之忧迫使人们不得不去裹住善良的冲动，锁住伸手帮助的善举，缚住勇敢主持公道的义胆。只有法律严惩那些泼皮无赖，和舆论联手塑造和培护善恶必报的道德风范阵地，就是得民心的社会共识和良好机制。孙师傅也于2010年脑淤血病逝于公司家属区。如果他健在，会作何感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