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县记忆（四）

作者| 黄立新

拣铁块那时候的勉县武侯墓，门前有一条蜿蜒而来、不够宽阔、平时干涸、雨季排水的小河沟。从大门右侧绕转经过河沟，前行三十多米，就是一大片停车用的土场面，旁边是做过技校的四合院形状的楼房。我们公司和省建八公司承建大汉钢某些工程的施工人员都住在被戏称生活楼的这里。生活楼前面一条水渠，多半时候有清澈清凉的、不动声色的水急匆匆流过；从左前侧越过水渠的、往来武侯墓的大路，在前方上一节几十米长的慢坡，与从县城而来的通向后面山村的马路汇合。马路来个急转弯，跨过从勉西火车站通向汉钢的铁路，再绕个弯，就看见右侧大烟囱耸立、盛名赫赫的汉江钢铁厂了。

已是深秋时节。某周日突然几辆大卡车多次拉、倒冶炼炉内矿渣到生活楼左侧的土场上。扬起的尘土随风劲儿在土场上空盘旋，仿佛钻入诸葛亮的八卦阵，东瞧瞧西望望，跟着扬长而去的嘶吼着的大卡车尾部气流追赶，被慢慢抬升的地形阻挡，有气无力的飘落在生活楼周围。

正在水渠边站立、蹲坐闲聊的休息职工，赶忙抱怨着躲避。老工人匆匆提起水桶，用盆扣着衣物，边跑边说：快快快！嘛那麻皮白洗了！女青工小赵口里喊着倒霉，手里拿一件要洗的衣服遮挡头发，一手拉住衣角捂住口鼻。转而埋怨男友小潘：怎么不赶紧拿走洗好的衣服？磨磨蹭蹭，从没见你急过！小赵揭开头上衣服说：唉！上班上班，拖了二个月还不发工资，发了我一定去买个洗衣机。哎！她回头叫住已经走到一楼门口的我，问：黄哥，用你们的家乡话拉么个说磨磨叽叽？我呵呵笑着说：厹（俗语同肉）怂！她轻轻用脚点一下小潘的屁股说：厹怂！别磨叽了！再重新透一透！

小潘弯腰又在水渠里，把洗好的衣服再摆拢。提起衣服，两人像?（den同扽）床单床罩一样从相反方向拧大件衣服脱水。

小潘是老乡，从浙大毕业分配来的，和一同分配来的另一个甘肃籍大学生小马同住一屋。小马个子高，戴眼镜，满脸青春痘，和比他矮了半个头、白里透红细皮嫩肉的小潘相比，真是天壤之别。小马说话简短直爽干脆，没有低音。小潘腻腻哝哝，犹似耳语，害羞样，张口一个灿然的无声笑容。小潘悄没声息来我宿舍玩，也不多说话，看到我床上《小说月报》，边拿边说你看啥书？——蚊子声音样。他在手上翻翻，说我拿去看看。我说我还没看完呢。他灿然无声笑笑说：很快看完还你，我看通宵的。

见一周没还，我就去要。小潘手指小马一下。小马脸上挤出一点难得笑容说，我还在看。过几天再问，说谁谁拿去看了。——类似情况出现几次。遗憾的是，我选中买的，没看完就转悠没了。听说他们两个都对小赵大大咧咧、满口川话骂人话，蛮感兴趣。但小赵偏偏选中了小潘，可能是对的。因为两人性格相反，正好互补嘛。小潘直起腰满脸通红，努努嘴。他努努嘴的地方，包括我在内，楼下的人都走过去看。十几个老少人，鹑衣鹄面、掣襟露肘，一手提着笼子筐子袋子，一手拿着木把子上绑扎有吸铁石、很小型的锄头、挖锄、小铲、铁钩、小铁挖挖，在翻挖矿渣，吸、捡废铁块、渣、碎末。像兵棋推演模拟的地形小山堆一样的矿渣，里面有凝结的嶙峋如太古石大小不等的板块；有黑白分明灰黄填充的如拳似球的粗炉渣；有未曾燃烧过尽的煤块，表面如霜雪，内心黑亮；大部分如蜂窝、如蚕如豆颗粒状的细炉渣。捡铁块的人越来越多，后续天天，还是有老太婆，小孩子三五不一来捡。一遍又一遍地翻挖，一次又一次的搜寻，老太婆佝偻着背，瘦骨嶙峋的双手灰黑粗糙，纷乱的灰白头发，像似潦草的玉米须。小孩子头脸鼻子黑底麻乌，衣衫蓝缕，两只鞋不一样还缺跟露趾。几个老工人问：捡回去能卖好多钱？有啥子嘛？像过了多次筛子样干净。老太婆颤巍巍说：能卖一点是一点。我们种的粮食，不值钱，卖不上钱。不像你们当工人的，铁饭碗有钱啊。老工人说：嗨！穷得发不出工资。莫说那话。我见此情形，当晚在生活楼内睡不着慨叹，写过几句录下：如梦令-耋耄捡铁大汉钢厂大卡车把炼钢后的矿渣拉到武侯墓门前广场倒地回填路基。附近百姓男女老幼提竹笼背背篓，手拿磁铁小锄等，在矿渣内翻江倒海吸铁渣碎屑。有多名年岁大老人和儿童，衣裳破烂，争先恐后在吸捡挖翻碎铁。填词记之——偻背核面银发，左刨挖，右磁铁。人间照晚晴，霜叶红火如血。生活，生活，柴米油盐空缺。下班后走到跟前瞧一瞧的施工队年轻队长，对围观的职工笑说：好好看看吧！知足吧！晚一点发工资，个个抱怨，还不好好干。老工人马上怼道：说拉么个话？农民辛苦种地有粮吃；黄牛耕地有草料吃。工人干活不发工资，吃啥子？还养不养婆娘娃儿？你们这些当官的，今儿你当，明儿我当，打牌换坐庄。我们这些工人才苦哟！连农民都不如。嘛那个麻皮，还国企！队长擦一下眼镜，充耳不闻，走回生活楼。民工队包工头过来办事。他穿着灰不溜秋的西服，下面兜子里不知装啥鼓鼓囊囊的。工地上抬头不见低头见，老工人看到他就开玩笑：老乡游队长，领钱了吧？要请客啊！我们去跟你干，要得不要得？嗨！摆一会儿龙门阵嘛！经常谦卑，没有架子的包工头也是四川人，只要打招呼，就满脸堆笑，点头哈腰。他认真地说：你们是堂堂正正的正规军，我那个游击队，讨口饭吃，哪里容得下大神啊！嘻嘻！老工人忙说：游击队能拿到工资。唉！要在你门口讨饭吃了。包工头双手一供，笑着说：你看！我不是来你们这里要饭吃嘛！工地上临时改变一处图纸，要加深打基槽，挖掘机进不去，只有人工挖土并运出。挖掘底部还渗水。没有一个班组愿意干。承包给包工头，他组织的民工，身上绑扎着塑料纸，背着背篓，光脚或穿着解放鞋，淘挖并背出泥浆土料。基槽外围地势是个挖掘过的两百多平方的地坑，在泥浆面搭、铺上木板，像小孩玩的积木一样链接桥板，曲折连接渐次到地平面。背着泥巴背篓的民工，满头满脸满身泥浆，屁股后面的塑料纸上，有滴滴坠落的泥水黄汤流下。让人敬服的竟然有二名女的也在背。他们起早贪黑，挑灯夜战抢进度。甲方干部职工看到，心服口服称赞我们不亏是响当当的公司。老工人们看到，也由衷敬佩，积极配套合作，而一些青工，特别是子弟工，漠然看一眼，躲开，像与自己无干。对于按时付给民工承包款，谁也无话可说。能说什么呢？该自己干的活，干不了，别人不怕苦不怕累地干了，能不服吗？不服来干。小赵笑着道：小潘，还有钱吗？嘴馋想吃回锅肉了！呵呵！小潘说：就还有五十元。下半月咋生活？！小赵嘿嘿笑着说：你可以回洋县老家带米面肉菜来啊。小潘说：那多的是。养你几个不成问题。小赵撒娇：去你个龟儿子！台主队长给我个纸条，说上面名单人员开除，因偷工地上卡子和钢模板去卖钱，被派出所抓住。分公司总公司批示了。你写个通告贴出来。队长是公司子弟出身，三十几岁就当施工队队长。他老婆大眼睛鹅蛋脸，在分公司做财务。因公司断断续续发不出工资，她就停薪留职去南方打工做财务，工资是原来工资的好几倍，那时候外出打工的不多。拿钱打理一下，就找个机会被任命了。他以往在工地上混，运行都懂，技校毕业也会看图纸，交代工长们管理就轻松多了。

一帮子弟工围着他称兄道弟，喝酒跳舞打麻将，没钱了向父母要，谁赢了就请客，不亦乐乎。小袁多次输牌，欠队长几个月工资数。他老向父母姐姐姐夫借钱，刘备借荆州，只借不还。而老工人，农村顶班来的，地方上招工分配来的，城镇户口当兵复员和大学生分配来的，业余统统离他们远远的，显然尿不到一个壶，生长环境和习性不是一路人。第一次写通告时，我去小卖部买了一小瓶学生用墨汁，一大张白纸。队长签字报销时说，多买几张放在那，以后能用着。我就买十张。这才用了二次。前两次，都是罚款。这次刚写好，我扛梯子要贴，队长马上跑来说，把那个小袁划掉。他爸妈去闹公司了，在家属区意见很大，上面来电的。重新写一张吧。总公司驻地周围就是公司家属生活区，各样设施齐全，俨然小县城。可六人名单里，就小袁是子弟。其他五个来自其他省份农村。公司拖欠工资，他们要吃饭，要穿衣打扮像别于农村青年那年月的范儿，还想谈女友、抽烟喝酒玩乐，不好向农村父母亲友开口借生活费。关键是农村居民向往的铁饭碗工作，是农家羡慕，逢人就夸口的。怎么好意思说没钱呢。没钱寸步难行。不知对方的实际苦楚，是难以评说的。这小袁，个子不高，短脖子，显胖，工余喜欢穿棕黄色皮衣和同色裤子、皮鞋。小眼睛，走起路来，像似鸭子，一崴一崴的。喜欢打台球。楼下小卖部的台球，经常下班后，他抱着球杆，叼着香烟守着。一帮子弟男女都不是他的对手，路过或慕名而来挑战的，也鲜有取胜。安徽的小陈，喜欢在旁观看几分钟就走，从来不言传，带着蔑视的眼神。他和小袁打过麻将，看不惯小袁盛气凌人而有偷牌耍赖的小举动，两人争吵甚至动手，被一起的牌友劝阻，从此不一起玩牌，见有对方在，转身就走。小袁悬赏，谁打赢他，输半个月工资给胜者。公司汉中城固南郑工地的台球爱好者真来应战，没有赢者。正在小袁洋洋得意时候，小陈不出声拿起球杆说：开球吧！

两人几天下班后饭都不吃，拿球杆比杀几百回合。饿了，佘小卖部方便面充饥。之所以绞着不息，是小陈赢了，小袁不服，不让走再加码挑战。反正围观者子弟都心服口服，劝小袁认输。最后小袁憨憨笑着说：服了！认了！小陈肩扛球杆，歪嘴叼烟，嘴角纹路深深一条特显眼，说：没来以前，在家是台主！围观者叹曰：难怪！从此两人关系好起来。一路上下班，一同买饭菜，业余一同逛街跳舞打牌，俨然难兄难弟一般。那年武侯墓庙会，大门右侧不远处的松树林，就是勉县人赶庙会摆台球案的地方。几十个台球案，一溜溜摆放。台主坐个小凳子，提个小笼子、小包包、手提包，放着暖壶茶杯，家属送饭。闲着就保养球杆打粉。摩肩接踵的游人里面的台球爱好者，游玩者，同伴们一起来光顾。生意一阵阵好坏。小袁不好好上班，请假去玩。队长不批，他立下字句，只要批假，欠账限期定还，遂准假。打台球肯定有收入的，打球对赌，台主喜欢，玩者开心。但遇到一个对手，小袁多次应战，均败下阵来。对方自得道：收杆吧？了结吧？要不你叫人来帮也行。小袁心里不服气，说你等着，叫我哥们来。就约小陈来助阵。小陈不来，他出满月工资作为出台费，不管输赢都给。赢了，把赢的资金，不管多少也给小陈。小陈来后和对方多次打平手。几次完全可以得胜，小袁在旁边激动鼓励加油。看小陈轻松自在，还在对方打进球后，喊好球！精彩！而对方表情严肃，多方看线，谨慎踌躇，比和自己比赛时，更加小心，心想小陈胜券在握，信心稳赢。小袁吐出嘴里烟蒂，掏出白公主牌香烟，看盒子里，剩下一支，又从另一个兜子里掏出衮雪牌香烟，也剩一支。他把衮雪香烟叼在嘴上，点着。把白公主香烟递给小陈，点着。把两个烟盒扔掉。小陈看在眼里。打着打着，故意撞球进球，讪笑着对对手说：你赢了！对手不敢相信，纳闷呢。说承让了！要不在来一局，决定胜负？小陈微笑着说：我甘拜下风！领教了！小袁哭丧着脸，脸色也涨红起来，急忙说：这局不算，人家也说了，再来一局，最后一局，决定胜负！对方微笑着看着小陈。小陈微笑着说：我真输了。不打了。台主说：好啦好啦！两个高手过招，我饱眼福啦。后面还有人等着打球啊！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嘛！

（图片素材来自网络）—END—

【专栏作家】黄立新，在报刊和网络发表有散文、小说作品等，现居深圳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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