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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郑最后的村庄

更新时间:2024-05-27 06:05:17作者:读书村

南郑最后的村庄

南郑最后的村庄

作者|邹坤

一筑好新房后,舅舅只住过三天,在他去世后。我的说法并不严谨,舅舅是病危行将不治,被表弟紧急送回村庄北缘新房的。2008地震,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土坯房受损,舅舅将新疆多年务工积蓄连着政府补贴,勉强筑了新房。新房只一层三间,旧檩条旧瓦搭成几间小房连着坑洼的土院坝。虽称新房,却灰砖裸露家徒四壁,将旧物件搬入锁了门,舅舅即重赴新疆打工。十数年间,农田不再耕种,他和舅母屈指可数的回转,也住表弟在县城购的旧居,新房则午去晚回,像走亲戚。我从没想过,舅舅毕生精力所筑新房,竟以这种方式被“住”。我从没想过,从弥留至将舅舅葬于祖茔,竟是他在新房“住”最久的三天。我从没想过,因为亲朋故旧最后相送,这三天竟为近年极喧闹的村庄。从新房至坟茔,棺木从村庄东沿绕过,叶落归根么?我阵阵迷茫。沿途不过里许,所过处野草纵横、老树疯长,满目间残垣断壁。曾经孩儿叫、狗儿跳的村庄哪去了?曾经萦绕老人听的戏匣声、弥漫旱烟味儿的村庄哪去了?曾经喜事鞭炮震天响的村庄哪去了?曾经醪糟飘香、叔婶爷婆喝栽秧酒的村庄哪去了?随着舅舅魂归大地,村庄恢复了沉寂。我忽然意识到,不管承认与否,村庄便这般死去,或说村庄正在死去。

二我对村庄最早的记忆,是一头牛。佤婆(外婆)在祖屋院坝边屋檐下拿手磨碾米,准备煮米糊,我闲立一旁。因为我的挑逗或别的缘故,我惹了一头黄牛,那牛低下头端直冲我抵来。我一屁股坐地上,冬日棉袄棉裤厚,我倒没受伤,却已吓煞,幸亏魏爷(外公)将我抱起,把牛吆喝走。佤婆家东侧,住有我称表叔家的两户人家,祖产土房分家时兄弟俩各得其半。住最外侧的表叔个子高大,时常笑眯眯,表婶瘦小而精明,爱端着饭碗在村庄喊叫:宝明娃,宝明娃,回来吃饭……在我看来,与我年齿相近的宝明可以为师,他对村庄哪棵树上有鸟蛋、哪截沟渠鱼儿多了如指掌,他也教我抓螃蟹、挖泥鳅等诸般“手艺”。宝明很有为师者风范:“你看,这洞口的水有气泡,多半就有螃蟹。”就见他用根长长的青草,将那傻螃蟹引出来摁住。宝明带我在村庄到处窜,我们躲在坟堆装鬼吓人,我们偷人家新鸡蛋,用筷头将蛋壳敲孔嘴对着吸……不更事闹着玩儿,我倒有收获,谁家的狗不爱叫只偷咬人,谁家大公鸡爱带群小母鸡到处跑,谁家大鹅常撵着人啄,我都知道。各类“本事”中,爬树掏鸟窝我没学会,胆子小嘛。但我之怕牛让宝明着实笑话过几回:“牛有啥好害怕的,你看,我骑好好的嘛。”宝明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牛乖乖地趴下身子,他很轻易骑上去,得意着吹竹哨。在他百般鼓动下,我战战兢兢骑上牛背,牛慢腾腾站起,载着我、跟着宝明,两人一牛走向村庄深处。

关于牛,关于宝明,我只记得这么多。若干年间,我在外读书,亦因魏爷佤婆常居数里外干道旁,村庄少回,宝明也就只见过一两次。多年后某日陪母亲回乡,在表舅家院坝,我指着院前大片的黄土,疑惑着问:“我记得这里原来是有房子的?”表舅说:“这是富成家,你忘了?”看我茫然,表舅又说:“就是宝明娃家嘛,跟你差不多大的那个?”我轻“哦”一声问:“宝明现在干啥?”表舅说:“不知道,都十多年没有音信,估计早死外边了。”表舅顿了顿,又讲:“初中毕业,宝明娃没再上学,晃了几年,田不想种,媳妇也没说得,最后要出去打工,他大(爸)卖了头猪,有三百多块钱,宝明连钱带户口本都拿走,以后再莫回来过。前几年他大死了,也莫他一点儿消息。再后来他妈评了五保户,这两年搞扶贫,他妈住到安置区,好像不能自理,又进了敬老院,老房前不久才拆平了。”我便想起那位表婶“宝明娃回来吃饭”的叫声,只是她的模样全然模糊,我无论如何也记不得。表舅轻轻叹口气,补充道:“现在,好多人家老屋都拆平了,原来辛苦一两代人才修起来的房子几天就成了田地。莫办法,上边规定只要有安置房,老房子都不能留,你认识的青岭家也拆了。”三青岭长我两三岁,我曾跟着他在村庄游荡。青岭剑眉朗目略有些腼腆,除在村庄不经意相遇,我们在县一中校园仅见过一次。那日他说:“早就知道你了,祝你考个好学校。”我说:“我们都努力,争取都考出去。”我接着表达了自己的谦虚,我天分差,靠死记硬背勉强能看到未来招手,但清楚自己斤两。后来我去省城读书、毕业回汉工作,也围着名利奔逐,却是功不成名不就。中间偶尔听闻,青岭高考未中,回村庄养过牛蛙,搞过种植,似乎没赚到什么钱,遂去京城务工,再就没了音信。青岭家也是土房,但紧挨着建了一砖上顶的瓦房,是“土洋结合”,这在八九十年代的村庄,实属殷实人家。村庄的人们谈青岭家,皆暗暗艳羡:整洁干净的院子,另搭作猪圈厕所的配房,无不印证一家人的勤劳与智慧。在村庄,靠几身蛮力和撅着腚修地球,温饱不成问题,却万不能致富。便因此,我记忆中青岭家有些瞩目的房子便长久存在,至于他双亲,除其母温润性格和软软话语我有印象,再无其他。舅舅三周年那日,我再到村庄,青岭家仅余不大片残砖断瓦。残迹之故主在何方我未打听,“房”已如此,人何以堪?想必零落江湖久矣。四如果没有特别书写,村庄寿命几何?佤婆推手磨处的院与屋,很久以前,为母亲祖父继平公于此间筑就。几间土墙黑瓦房,分家时魏爷得其一份。老屋不大,旧门旧窗,还有老式阁楼,我住魏爷家日子不短,曾在阁楼翻过老旧书,或有继平公遗留。如不出意外,继平公是我所知村庄最早人物。现存一张久远的黑白相片,其时四五岁的母亲将自己胆怯模样永远定格,而端坐合影正中,留着山羊胡、带明显读书人气质的继平公则以另外的方式留下某种印记。村庄北向二三里有小学,按某碑刻载,原址为寺。民国24年(1935年),继平公多次奔走褒城县政府申请经费,再动员四邻八乡富户乡绅捐款,最后卖掉张氏田产二亩,筹得银元若干,于1936年改工改建购置桌椅教具,1937年竣工开课,成为附近知名小学。那张黑白照片,摄于1959年新集小镇,两年后继平公去世,享年六十岁。数十年后,魏爷佤婆也相继离世,老屋无人经管,逐渐垮塌成为菜地,曾经夯土变田土,那应季的菜蔬,萝卜、菠菜、芹菜、白菜郁郁葱葱,将屋宅痕迹擦拭干净,只两棵核桃树仍沥风雨。

五表舅家左近,住魏爷族中同辈。此翁为教书匠已退休多年,几个女儿皆出嫁,他不愿耗过多精力,遂将老屋拆掉原址建板房,前后花红草绿。据说他早已建好坟墓,只待百年后入住。其南,一座“新房”业已建好多年,红砖红瓦颇有几分气势,不过“新房”窗户以砖填塞,红漆铁门已现锈迹,房前屋后野草枯荣层层叠叠,看来主人未还。表舅家西北,为骟匠魏爷家,骟匠魏爷早逝,平表舅据说已在城市扎了根,那低矮的土房变成黄土。二狗家堂屋门上方,陈年蛛网和尘灰布满的“江山如此多娇”仍苍劲有力,长杆茅草高过窗台,雨水冲塌一角的房屋像被炮弹命中……村庄不复昔日光景,唯一可提的,是表舅家房院“豪华”。四间大瓦房、水泥地面院坝,安表弟回来院中停放的轿车,还有那条年岁不小看着倒还精神的白狗,大约是村庄最后的坚守。安表弟夫妻在二十里外镇上教书,县城买有住房,村庄多于节假日才回。城市生活毕竟便利许多,购物、医疗、教育等已牢牢拴住年轻一代和二代的手与心,当然还有属于城市化了的爱情,在村庄,爱情多会“雾里看花”。不像舅舅的新房只有象征意义,表舅家的“豪华”既象征也是日子。只是被日子携裹的表舅双耳减聪、两鬓增白,表舅母前年腰部摔伤,“老”字向他们蹒跚而至又步步紧逼。我忽生一惑:坚守能几时?表舅家的白狗爱睡窝里,它间或耳朵一动,似倾听寂静的村庄。我暗自琢磨,狗偶尔的吠叫不得响应,想必也寂寞——“鸡犬相闻”只现于往事和往事里的村庄了。我想,这个南郑原合同乡治下的小村庄,可能是南郑最后的村庄罢。但愿我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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