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儿

作者|刘娟

过年，在中国人心目中是深入骨髓的，是人们心目中一个最大的节日。在我们家，在我很小的时候，最直接感受到由食品带来的年味儿，节日的喜庆，这些都是外婆和母亲带给我们的。先说外婆。裹着小脚的外婆，是我外公——一位当地名中医的妻子。老中医的外公带着12名徒弟常随学医诊疗，堪称家大业大，外婆也被称作先生娘子，吃穿用度宽裕。在陕南，中医大夫被人们普遍称呼为：先生，比如请大夫，叫作请先生。可惜外公临近解放就去世了，只留下孀妻弱子的外婆和几个幼小的孩子，外婆还被划为了地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家里失去了顶梁柱和经济来源，全家几口人要吃饭；又被社会打入了另册，可以想见，外婆的日子是多么地艰难，真不知她是如何走过来的，把孩子们先后拉扯大，还最大程度地供了读书，这对于一个小脚女性，是多么地不容易，是要流淌多少汗水，需要多少生活的智慧啊。有句俗话说，大人盼挣钱，小孩盼过年。过年了，小孩儿的好吃好玩儿的东西多呀。是的，即使在生活异常艰难的年代，也依然如此。这大概是那句古老的“食色性也”人的天性吧。对于年的感知，我最大的印象就是有好东西吃了。

寒冬腊月，滴水成冰。外婆把一年节省留存下来不多的白米，用石磨磨成了米浆，盛放在陶缸里，上面再盖上木板，压上一块大青石头，放在院坝边上冰冻发酵着。外婆要做米糕了，这是一个老人准备了一年的待客礼物。米糕，又叫发糕，不仅有着好口感，还有着好寓意，意思是人兴财发；这是汉中人的传统美食，也是外婆每年过年都要做的。尽管生活艰辛，缺衣少食，可一年到头，外婆的子女们、孙子辈来拜年时，总是能吃到它。这口盛放着米浆的黑釉陶缸，伴着院坝坎边的青青翠竹、绿叶芭蕉发出的沙沙耳语，又经历数九严寒下的霜雪冰冻、风吹雪润、日光星辰的摩挲照射，在过年时，米粉终于发酵好了。外婆上笼屉蒸熟后，切成不大不小的四方块，放进竹篮子里，盖上一块干净的布帕通风透气，等候着过年来家拜年的子女和孙辈们。色泽光洁鲜亮，带着天然发酵后酸甜爽口的米糕，它有着汉中鱼米之乡大米食材的地道，还有天光物候的灵异，一位心灵手巧的妇人心思的巧妙。这份美食如同东北人做的面酱，是要经过自然天时的加工出来的，它有着宇宙星辰下的天然味道。每年过年时，我们就可以享用到这份外婆亲手制作，老天爷参与加工的口感柔软甘甜，颜色亮白的米粉类美食，米糕。年幼的我，觉得米糕是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大年初一，一元复始，天地玄黄。我穿着天蓝色上面有小兔子图案的花罩衫，牵着父母亲的手，到外婆家来拜年。外婆招待我们的，就有盘子里的米糕。我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把米糕吃到嘴巴里。我记不得大人们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外婆说，慢慢吃，走得时候，再拿些。外婆已逝去，我也离开了家乡。虽然，现在一年四季里都可以吃到米糕了，可我的胃和心，仍然固执地认为，汉中的米糕，最好吃；外婆的米糕，最好吃，它给予了一个游子家乡的慰藉，它闪耀着一个操劳终生的普通妇人：外婆的身影。再说母亲。每一年的年夜饭，母亲总是很重视，她念叨的菜谱里，又要实惠好吃，又要寓意好含着彩头。我说，在这个全家团聚的时候，物质和精神文明要双丰收。除了煎炸熬煮等常规的菜式外，在母亲的操持下，有几样菜必须是要有的，鱼、莲菜和八宝饭，倒不是这几样有什么特别的好吃，而主要是它们的意思好。早些年市场上没有什么水产生意，鱼类通常是草鱼、鲤鱼，过年就做红烧鲤鱼或者糖醋鲤鱼。后面鱼类多了，就有了鳕鱼、鲈鱼、桂鱼之类，就清蒸鲈鱼，反正年夜饭必须要有鱼。莲菜也就是莲藕，这在拥有一条汉江多水的汉中，倒是一种常见的菜蔬。在母亲看来，鱼和莲菜这两样菜品的寓意是，连（莲）年有余（鱼）。家里不是炝莲菜，就是卤莲菜。吃着这个菜，期盼新的一年里一切都富足充裕，这是一个人过日子的念想，特别是经历了艰苦生活的母亲，她更看重这一点，这是她朴素的心愿。母亲年幼丧父，是小脚的外婆一人把她们姊妹们拉扯大，出嫁成家后，又遇到三年自然灾害，亲眼见到过饿死人，再加上娘家和婆家在上世纪五十年代运动中挨过整受过苦，对于生活的平安幸福，她有着自己的感受和希望。在过年这样阖家团圆的时候，在年末岁尾辞旧迎新的特殊时刻里，她怎能不表达一下自己的感受和心愿？

在我看来，莲年有鱼（连年有余）这道菜，在我家年夜饭里出现的频率最高，它自有着不同的时代内容，也饱含着母亲每一个时期、每一个新年的不同期盼和希冀。这道菜，如同人生永无止境的希望，永远都要连年有余。八宝甜饭是三秦大地的传统美食。在我家的年夜饭里，这也是母亲爱做的。在浸泡过生活苦水的母亲看来，这道菜，吃起来香甜，就仿佛是生活的甘甜，日子的甜美，作为老人的她，也期望大家小家的日子也甜甜美美。这道美食就是用糯米或者黑米再配上青红丝、大枣、百合、葡萄干、花生米、肉丁、冰糖等食料蒸熟，软糯香甜，特别受老人和小孩子们的欢迎。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饮食也普遍控盐控糖控油。我们也多次提醒母亲，这道八宝饭不用再上年夜饭的餐桌了，可母亲喃喃地说，甜甜蜜蜜该多好啊！在年夜饭的餐桌上还是端上了它，只不过，她把里面的甜度降了下来。母亲微笑着说，一年到头，甜甜蜜蜜。望着母亲被岁月浸染的苍颜白发，作为母亲的孩子，我们怎么能不知道她这段生活的经历，怎么能不了解母亲的心思和愿望呢？这是对生活的期盼，是一位母亲的心愿啊！我们也都朝着这道八宝饭——甜甜蜜蜜，动起了筷子。这是我家的年味儿。红灯映照，鞭炮入耳，孩童嘻闹，大人忙碌。翻看着日历，年，一天近似一天，年味儿也一日浓似一日了。民以食为天，在春节过年这样的特殊时节，在每一个地方，每一户人家，自有各处各家的风味美食来辞旧迎新，也掩藏着各式各样的情感故事，这汇集成了一个民族洋洋大观的饮食文化，这里面，也有我家的年味儿，我家的故事。 —END—

【专栏作家】刘娟，在报刊和网络发表有散文作品等，陕西省作协会员，现居陕西略阳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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