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个半步

作者|少宣

有的人像庄稼一样，是晚熟的品种。总比别人晚上半步，人堆里总有这样几个人。有了他们村子才能继续将那些颜色、气味、性格保持下去。才能区分出村子的白天黑夜，清醒和懵懂。一个太清醒的村庄会早早地没有了后劲。一村里人也是，会早早地乏了力。几个不太精明的人给村子带来快乐。他们经常把远处的高兴的事情都搬回村子，在外面听了个笑话，回到村里才反映过来。他们在村里哈哈大笑。有一年，张林他们几个干活回来的路上偷瓜。远远看见有人过来。几个人一溜烟跑的没影了。剩下李老二一个站在瓜跟前。“刚买的？看起来不错啊。”路过的人点点头夸了一下西瓜。刚明白过来的李家老二最后带了一自行车瓜回来，前面车筐里一个，后座架子旁吊了两个，上面还夹了一个。那些跑的快的人啥都没整到。他们白快了半步，只是练了一下腿。从村口那条灰尘四起的土路上稳稳回来的，是带着四个瓜的李老二。我也勉强算是慢半步的人，其实我是想快一点，凡事想走到别人前头。趁他们没赶到的时候多拿一点。大多时候，我早早地扑了个空，啥都没赶上。等我刚转身，后面揉着眼睛睡足了的人恰好正赶上，好事都让他们赶上了。我后来认真观察他们，学着和他们一样。我这个习惯是后天学习的，和他们的差了一点。除了脑壳越来越不太灵光外，啥都没整到。都说是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我们村里的鸟不是。有的鸟儿早早叽叽喳喳在树上跳跳着着闹。一夜里积攒的精力在早晨迸发，都顾不得梳洗打扮。蓬着个身子乱叫。在院坝里打着转叫。吵得那些懒人睡不着，起来照着他们就是一石头，打的鸟毛乱飞，顿时鸦雀无声，飞的躲到远处去说悄悄话。起床迟一点的鸟看看架势不对，在窝里把半声叫唤咽了回去。悄悄地在窝里多呆了一个小时，等那些人睡醒吃饱出门去了，才一只两只下去在地上捡饭粒吃。谁家房跟前窝里的鸟就捡谁家的饭菜吃，实在不够的就在狗碗里凑合一口。多年以后，我们和它们一样忙忙碌碌，守着这个地方不敢远离。生怕遗漏一点什么东西，走路低着头往路上瞅。这些个慢悠悠的人和鸟儿懵懂不觉地受到村子的钟爱，他们和它们才是一个村子真正的根枝。村子的门面靠他们撑着。我们忙着趁春雨来的时候到处买来小树苗栽上。还没等栽下的树苗缓过劲来，那些还没有买树苗的人房前屋后长满了生机勃勃的小树。不知道是他们房背后的鸟叼来的种子，还是过路人吃过的果核乱扔长出来的。品种比我们舍得买的还多，枇杷杏子桃树都有，基本上村里出现过的树木都有，偶尔一个角落里长出西瓜向日葵。就像捉是迷藏时树背后探出的一张笑脸，撒满了阳光，眉眼都是笑。

这些人和晚熟的庄稼一样，别家的庄稼着急地成熟，炫耀着成熟的时候，有的还不懂事的瞎长，踮起脚在地里东张西望，茁壮成长。这些不懂事的人和它们一样，显得年轻一点。他们的心走得慢。也许到六十岁，甚至到最后一直赶不上年龄。也许就是欠了这么点火候，好多东西他们还没有想明白，等到想起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下一站，来不及了。有本事的人全跑到外边去了，剩下些人守着村子，帮他们看住家，不让村子偷偷地跑了。有些人出去晃荡一圈，过上几年不声不响的又回来。在村子里猫上一半年才大声说话。也有的人偶尔家里有大事才回来，忙上几天又匆匆忙忙走了。就像村里的鸟儿一样，可能在远处盘了个窝。听张林的邻居说，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回来了。他可能着急地跑远了，远的懒得回来，不知道跑到了啥时候。心跑远了身子还没有到。会不会一个春天他会突然出现在村里，骑上摩托车“突、突、突”地转一圈，补上这些年不在的空白。我知道他在找谁，找的这个人的名字我知道，也刚刚不在村里。学着其他人到远处晃荡去了，家里房子盖了一院。有的人出去又回来，晃荡了几个来回。就等着别人看见，问他们一下，偏偏有本事的人都出去了。原来留下的那些慢腾腾的人也在往外走的路上。我有时候闲着在村里，假装没看见，我当他们从地里刚回来，懒得谈那些让他们开心我沮丧的事情。那些年在村里的时候，我认真地看护着它，四面都有些什么树，我们的坡地河坝我都摸得一清二楚。我没有他们那么大本事，等张林他们帮我出去探个路，摸一摸深浅。我又和李老二不一样，他村里的事情还没有干完，顾不上出去晃荡，也可能没有反应过来。他后来出去的刚合适，听说挣了好多，也没有忘记他的任务。一大院的房子里都住满了一大家子人，把村子牢牢固定住，哪都跑不了。我学了一半也学不来。我落在张林后边，在李老二前边。

现在我才变成这样的人，干啥都干不到前头去。我像当年那窝鸟一样，伸出脑袋看一看，把半声叫唤咽回来，再在窝里猫着。等着听着那些被他们带回来的高兴事。知道那些晚熟的人，迟起来的鸟越来越少，好多没用的东西都被搬走了。那些自然长出的树木不再发芽，路人的果核和种树的雀鸟都忘了这茬子事。人堆里现在一个比一个跑的快，听见点响动就没影了。就剩我一个，不知道他们到哪去了。等我想明白也就半天时间。我几十年攒着这些零零碎碎慢了半步的路和时间，靠着村口大槐树。等着它们慢慢回来，我才能明白我们的事。在这些耐心等待的时光里，变得和张林他们一般大，村子最后钟爱的竟是我这样的人。是因为我一直记得角落里那株向日葵。还是我曾经记得起每一个鸟窝，飘飞的羽毛？一辈子的走走停停，很多事情都已经不放在心上。一些没指望干成的事情不再谋划，年轻时干了半拉子的不喜欢就扔了，不再计较快慢多少。在张林他们懒得光顾的路上边走边停，才闻到不知多少年前的稻香，听见当年叽叽喳喳的鸟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