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访问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信息服务网平台!

捡废品的人

更新时间:2024-05-16 16:05:00作者:读书村

捡废品的人

捡废品的人

(短篇小说)

作者|汉青

1家属院,大概是我们的特色吧。它不动声色却又明目张胆地把工作关系从办公室迁移到生活区,从上班时间延续到下班以后。郭老厂长退休后照旧住在厂家属院,早晚背着手在院子里走圈散步,甭管谁碰见了都得笑脸相迎,把老字去掉,问候一声郭厂长早、郭厂长好。老厂长大多时候不苟言笑,专注于脚下的运动和脑中的思考,微微点头或者用嗓子眼回应一声。有时根据所闻所见,对碰面之人耳提面命几句,对方要么是老厂长以前的衷心部下,要么是老厂长栽培起来的,频频点头,笑脸挤得像婴儿的屁股。家属院楼上楼下,上嘴唇对下嘴唇,难免磕磕碰碰有摩擦,不管是家庭内部矛盾,还是同事之间有龃龉,只要找到老厂长,必定拿捏有度不偏不倚。据说老厂长家里成立了小支部,老厂长定期要听取全家人工作、生活、学习、思想上的汇报,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只有老厂长高血压的老伴儿去医院做检查,上小学的孙女儿期末备考可以请假缺席。做会议记录、发会议纪要的是供销部部长——老厂长的小女儿,她刚毕业在总经办锻炼过,笔杆子数全家最过硬的。老厂长逐个点评,挨噘最多的总是如今的小郭厂长——老厂长的儿子,厂里许多不当决策据说都是在这个小小的家庭会议上得到纠正的,有些重大决策也是在这里萌发的。厂里人私下嚼舌小郭厂长是提线木偶,但这不表示他们反对厂里近亲繁殖、世袭罔替的制度,他们以自己是厂二代、厂三代为傲——总得有子弟把老一辈的事业继承下去吧,小郭厂长算是子弟堆里杀出血路的人精了。厂里人说老厂长在位是全厂的灯塔,退下来仍是家属院的定海神针,只要他在,甭管什么魑魅魍魉都掀不起风浪。老厂长的兴趣是工厂,爱好是工作,特长是管人。老厂长对家属院的琐事很上心,路灯不亮了,下水道堵了,食堂的饭菜不合口味了,谁家的狗夜里乱咬了,只要是老厂长觉得不合理的事都会过问。后勤上有啥痼疾,只要进了老厂长的耳朵,我们主任屁颠屁颠跑得比亲爹叫他还快。对老厂长指出的问题,主任一概毫无保留不折不扣照单全收,一番自我检讨,保证现在立刻马上落实。这些脏活累活最后大都落到我头上了,主任对我说,老厂长总说有条件上没条件创造条件硬上。我知道主任在老厂长面前是拍了胸脯的,活干好了落人情的是他,干不好背锅挨骂的就是我。有一回晚上十点多,我正在洗脚,主任打电话限我三分钟到楼下,我日急忙慌找不到另一只拖鞋,一只脚拖鞋一只脚棉鞋冲下楼看见主任跟老厂长站在一起,路灯打在主任脸上,一片惨黄。我以前从没觉着主任个子矮。没等我走近,主任就朝我喊叫:张长功,上周就让把化粪池清了,为啥还没落实,你一天磨蹭个锤子呢?锤子,我知道他知道清理化粪池那家合作方合同到期正在跟新的一家谈合同,他明知故问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知道他知道我想进步对他言听计从俯首帖耳任劳任怨,在我面前耍淫威我只能牙齿打掉了往肚子里咽。要不是自己穷逼没钱在外面租房,谁愿意住家属楼,把每天八小时的班上成了二十四小时待命伺候老爷们。老厂长打断了他对我的斥责,也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对主任说,小刘,管理下属要注意方式方法。讲真,相比被主任吆五喝六地当牛马使唤,我宁愿给公司领导跑腿打下手,不说功劳苦劳,不求人家记好,起码能跟领导混个脸熟。好比那回夜里刘副厂长宿舍电视调不出来台了,主任让我去,我本对电器一窍不通,硬着头皮去了,一路都在想法子应对。我紧张极了,头一回接触厂里最高级别的领导得留个好印象。万幸的是根据自家看电视的经验,捣鼓一阵子竟然诊断好了,刘厂长跟我道了谢,我连说了几个不客气,领导的自理能力一般都不行,下次刘厂长让我给他掏马桶我都情愿。

2搞后勤其实挺荒诞的,吃喝拉撒统管,吃喝,最干净的事儿和地方;拉撒,最肮脏的事儿和地方。既服务于人的嘴,又服务于人的屁股,上下前后都得协调,这总让我想起主任批评我做事不预谋的一个歇后语:麻雀吃胡豆——不跟屁股商量。对,要确保全厂几千人吃下去的胡豆都能顺顺当当舒舒服服地拉出来,整个家属院还香喷喷的。屁股得时时疏通,堵住了就害病。我每天一睁眼就想着全厂几千人嘴和屁股有关的事儿,屁股后面是什么,是上吨的垃圾,二百多个垃圾桶,四个垃圾堆放点。院里雇了十五个保洁,分片分段分楼分单元打扫卫生,投诉从未间断,不是这里脏了就是哪里没打扫,我整天得应付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我们上班摸鱼玩电脑耍手机,保洁摸鱼无非就是偷会儿懒歇会儿气,其次是捡废品卖钱,对保洁来说这是顺道的事儿,但有些保洁上班把捡废品当正事儿,就把打扫卫生耽误了。虽然主任开会一再强调工作时间不得捡废品,一经发现必须重罚,发现两次一律开除,但被他们摸鱼在所难免。最近12号楼1单元的住户投诉楼道里堆放垃圾,我以为是保洁清理不及时,让片长及时处理,片长回报没发现。第二天投诉又来了,投诉人还拍照发在厂工作群里,这回现场抓脏,主任难堪又发飙,负责12号楼1单元的保洁刘阿姨吓得一脸土色,收拾干净回来后一脸委屈地说有人在楼道拐角堆了些饮料瓶、啤酒罐和纸壳子。刘阿姨是所有保洁中唯一被特许上班时间捡废品的,儿子全厂都知道,在车间负了伤,右手手掌粉碎性机械伤害导致截肢,工龄买断了。我不太好批评她,只让她多加留意。第二天她兴奋地来报告,她说,有人故意把垃圾堆在那里,八成是个捡破烂的,我已经把那人盯上了,先不声张,我要把她抓个现行。下班时,她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大捆硬纸箱和塑料瓶,十几层泡沫板架在最顶上,从自行车头尾两边长长地伸展出来,把自行车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刘阿姨,今天收获这么多,发财了。我说。再多也没你坐办公室挣的多。她说。我帮她扶着自行车,她自己从下面钻进去,挤出一点儿空间,艰难跨上自行车座,踩下踏板,沁满汗水的脸颊和瘦弱的双臂一起用力,双臂衰老的肌肉中残余的能量被榨取,车子终于摇摇晃晃地启动起来。我真怕来一阵横风,把她连车带人一起刮倒。她被夹在庞大的自行车里,像我在食堂买的卷饼里随便涂抹的那一点焦糖色的蘸酱。车子缓缓行驶,她脸上恢复了一点淡色,奋力蹬着踏板直奔废品收购站去了。一连三天,没再接到有关12号楼1单元的投诉。刘阿姨每天下班出去卖一趟废品。3院子里抬头低头都是熟人,互相串串门拉拉呱,到相好的家里蹭吃蹭喝,有时还能相互照看一下孩子,约个牌散散步打打球喝喝酒都方便,老厂长时不时组织大家看一场露天电影,大部分职工不但衣食无忧,连精神都是饱满的。按说熟人圈子治安首先好,可偏偏有阵子连着两位厂领导家中失窃,虽然受害者没声张,但有关被盗财物的传闻有声有色。老厂长牵头紧急组建起了志愿者安全联防巡逻队,退休的老同志们志愿加入,老厂长亲自披挂上阵担任指导员,队员们戴着袖标,手持从保卫部借来的防爆棍,三五人一组,成队列姿势,在院子里来回巡逻,颇有老骥驰骋沙场的威风。不得不佩服老厂长的智慧,巡逻队的震慑效果立杆见影,当时的主任——我们主任的前任,很识趣地加强了保卫巡逻,又在紧要位置安装了摄像头。风波退去,巡逻队员们精神不再紧张,变成了散兵游勇,热情逐渐衰减,后来自然解散了。我们主任甫上任雄心勃勃,准备大展拳脚,但把家底一摸随即心凉了半截,能干的不能干的都让前任干完了,最可气的是家属院里的房子已经被分得一干二净,那可是我们这个部门最核心的权力,就连平时不正眼瞧我们的那些分厂长、部长们,到了分房关头都纷纷屈尊腆着脸来打探消息,房子一分完,就门前冷落车马稀了,大小会上给后勤挑毛病。我们这个部门先前叫做后勤管理服务中心,主任来了不久有天把我叫到办公室,关上门说,小张啊,知道什么是管理吗?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主任说,你记住,管理管理,你管了人家才理你。他说,干工作要善于折腾,折腾才能有动静,有动静才能引起注意。他说,咱们现在锤子权力没有,拿啥管人家呢,所以要想有动静,只能在服务上作文章。既然没啥管的了,就顺势把管理俩字去掉,向全厂领导亮明咱们转思想转观念转作风的态度。他说到兴奋处,在桌子上摊开一张纸,接下来他画的这张图让我小刀拉屁股开眼了。他先把老郭和小郭厂长的大名工整地写在中央,再用稍小的字写上了几个现任和前任副厂长的名字,然后围绕这些名字画了三个圈子,大圈套小圈,又画了几条从中心辐射开去的直线,把圆圈分成几个扇面。他说,每个扇面都代表厂里或明或暗的一个派系。他开始在图上排兵布阵,在一环的圈圈里写了一堆部门和人名,这些是要害部门,进入了核心圈的,每填一个人名他都将其祖宗八代关系网络盘算一遍。他说,郭厂长夜里睡不着就起来画圈圈。圈里的人,有的红的发紫,有的努力攀附,有的被捧到天上,有的被踩在脚下,暗流涌动,刀光剑影。到了二环,他在边缘重重地涂了一个点,郑重地告诉我,这就是咱部门。我明白,那个点也代表他自己。他说,看起来郭厂长对咱还不错,实际上咱还处在人家核心圈子的边缘。我听得又激动又惊骇,他能教我这些,说明已经把我当心腹来培养了。从那天起,我感觉自己不再是个傻不拉几的小白,也不再是个单纯的毕业生娃了。我于是很懂事地说,以后该咋干,您就吩咐吧。这时候要是再激动,叫我磕头叫师傅都有可能。4第四天下午,12号楼下有人吵架,值班保安报告给我,我朝12号楼走着,老远听到两个女人激烈的吵骂声,两个声音明显都有些苍老了,但因为用力很猛,嗓门很高,爆破力和穿透力也十分惊人,回音在院子里来回冲撞。我猜想她俩是不是踮着脚,手叉腰,嘴巴引动头颅,头颅带动全身,随着叫骂向前高耸,手指一指一戳,眼对眼,嘴对嘴,唾沫星子喷到了对方脸上。就是你偷我的废品。一个说。这栋楼是我打扫的,这儿的垃圾都归我管,你凭啥在这儿捡废品?另一个说。我凭啥不能捡,谁规定你在这儿当保洁这儿的废品就是你的了?谁规定的?谁规定的?厂里规定的,后勤主任规定的,我规定的。你要不要脸,你一个臭保洁有啥资,我儿是管后勤的,管你呢,你算啥东西?偷我的东西,二天就把你开除了。我走近了,看清一个是刘阿姨,另一个气势更凶的老太太在院里碰到过几回,每回都提着脏兮兮的编织袋,逐个翻垃圾桶。有人试着把刘阿姨拉开,刘阿姨怒甩胳膊挣脱了拉扯,抢夺那个老太手里的编织袋。那个老太死死攥着编织袋,朝刘阿姨呸了一口。刘阿姨哭着咆哮起来,也朝对方吐了一口。我儿是残疾人,全家人靠我养活,你抢我的东西,你要断子绝孙呢。两个人也不擦拭,你一口我一口互吐起来,衣服上都沾着唾沫点儿。围观的人朝后退了几步,圈子朝外拱大了些。两个人吐到嘴里渐渐没了东西。刘阿姨用手背抹嘴角的功夫喘了一口气,另一个老太掉了牙齿的嘴角嗫嚅半天,也不见有一点唾沫星子濡到嘴边,硬扯开两片干涸的嘴唇又骂起来。你才不要脸。你们全家都不要脸。你才全家不要脸。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我的头在她们两个嘴唇之间摇摆,已经目不暇接了。我真担心她们谁突然揪住对方的头发,一个拉扯,薅下一片血淋淋的毛发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围了三四匝。两个越骂越近,就在所有人觉得她们几乎要贴到了一起时,另一个老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手打了刘阿姨一嘴巴子。刘阿姨懵了一下,大叫一声倒地哀嚎起来。那老太看形势,举手愣了三秒,也倒地哀嚎起来。围观的人先是一惊,接着轰然大笑。两个人都在地上唤呻吟着,叫声此起彼伏,一个比一个高,都想把对方压下去。我听得全身痒痒。围观的人有的在批评指点,有的好心劝解,有的走开了。我又没打你,你咋还倒地上了?刘阿姨问。你咋没打我,你在我胸口打了一拳,腿上踢了一脚。哎呦,疼死我了。那个老太捂着胸口一连高声叫唤了几声。明明是你动的手,你诬陷人,你不得好死啊。刘阿姨说。是你先打的我,你还抵赖,哎呦——哟哟哟。另一个老太说。两个都躺在地上不起来。大家看明白了,这时候谁先起来就是理亏,就输了。围观的人也不敢拉她们。

七月的傍晚,余热仍炙,霞光艳丽无比,家属楼高大的玻璃幕墙反射出万道金光。斜阳里的温度还在往地下钻,地下饱和的热量往外膨胀,热浪在地面蒸腾。围观的人有的摇着扇子,有的端着饭碗往嘴里扒拉,汗水和汤饭的气味在空气里热燥。两个老人在地上炙烤着,时不时换个姿势,像鏊子上的煎饼翻了个面。唾骂和呻吟声不停。太阳走下公寓楼西角,大概要紧的电视剧要开始了,或者始终分不出胜负围观没了新鲜,人群开始散了。两人的呻吟已经嘶哑无力,但仍僵持着。这时,听见有人说,好了好了,老厂长来了。人群中闪开了一条道。老厂长走近,张口训斥,你们的子女是谁,叫现在过来领人,立刻,马上。刘阿姨从地上挣扎起来,拉住老厂长的胳膊哭诉,我儿受了工伤的,为了厂里把一条胳膊残废了,全家靠给厂里到扫卫生养活,我一把年纪了,她丧尽天良抢我老太婆的饭碗啊。又指着地上老太说,你说,你儿是谁,哪个后勤领导,叫他出来认人,你欺负我老太婆,丧尽天良啊。那个老太支棱起来,不等人仔细询问,钻到人群后面拍着屁股颤悠悠地走了。5我们主任要被提拔的传闻已经升级到3.0版,我天天巴望着跟他鸡犬升天。有天他让我制作了一份全厂领导房号表,连带他们老家的地址都一一摸清了注明。让你制这个表,知道啥用意不?他问我。后勤服务好不好,厂领导的评价是关键,有了这张表就能给他们精准服务了。我知道他不单是在考我。他笑了笑,对我的回答不置可否。瞬间明白自己还是太嫩了。腊月底,家属院布置得喜气洋洋,夜里灯光灼灼,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厚。到了腊月二十九放假前最后一天,厂领导到各分厂给过年上班的职工慰问毕就各自散了。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说,伙计,到咱忙的时候了。我糊里糊涂跟着上了他的车,穿过城区郊外,一路高速五个多小时,到了临省一个小镇,街上冷冷清清,景色却颇为壮丽,镇中一条石头河,大树排排耸立,两岸巍巍连山,远望可见雪峰。车沿着柏油路上了一个坡,抵近一座三层楼院子,路边停着几辆车,主任把车停在僻静处。我们下车吸烟,伸展一下腰肢,小镇风光尽收眼底。天近傍晚,路上几辆车都开走了,主任说,下车,搬东西。后备箱弹开,我从里面搬出几箱水果、烟酒和营养品,最后是一条用塑料袋裹着的什么动物的腿,烟熏后还残留一股骚气,我知道这家伙肯定是野的。此行目的我大致猜到了,我为自己不会开车当不了司机而羞愧,卖力搬东西,把礼盒高高堆到下巴边,主任选了两个自己捧着。开院门的是郭老厂长的夫人,笑着说,是小刘啊,快进来。看起来很熟稔的样子。主任说,姨,这是我们办公室的小张。我一阵感激,把礼盒往高抬了抬。郭老厂长批评了主任几句,主任几句寒暄,老厂长歪在沙发里,显得精神不济。老厂长夫人有些抱歉地说,他今天实在是累坏了。我们拜辞出来,满天繁星比城里的又亮又密。回到厂里天近拂晓,我仍激动的睡不着。房门被猛敲。我瞟了一眼窗外,仍旧黑咕隆咚的。张长功,睡死了吗,赶紧起来!主任在门外喊我,把门砸得咚咚响。我顾不得穿长裤赶紧拧开门锁,主任撞门进来说,给你打了十几个电话都不接,赶紧穿衣服,跟我走!车窗外的景色还模糊着,我心里记挂着回家,小心翼翼地问主任去哪里。主任脸色凝重地说,殡仪馆。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大过年的,真晦气。我抱着一大堆在殡仪馆门口置办的祭祀用品跟着主任被一路排列的花圈引导进一间大厅,赫然看见昨天还笑脸相迎的老厂长夫人这会儿遗像挂在墙上。这跟我的预测稍有出入,心头竟一丝失落。迎接我们的不是郭厂长,而是厂里各部门的大佬们,他们恭敬地肃立在灵位两侧,神色悲壮凄然。悼念厅大,高,亮,鲜花装饰繁多,庄严宏伟,我有些慌乱不知所措,我的那些穷亲戚们死后哪里见过这么富丽堂皇的灵堂,我也没机会见识这种世面。主任用眼神跟大佬们打了招呼,上前跪下磕了三个头上了三根香。我有些惊愕,毕竟那个墙上挂着的人跟我不沾亲不带故,心里泛着嘀咕,双膝却学着主任的样子很顺从地跪了下去。我知道大佬们正盯着我,心里也在盘算我。第一次给外人下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做得认真极了。大佬们回了礼。他们也都磕了头的吧,一身缟素,我脑子里盘旋起那个围绕郭厂长的小圆,竟有些羡慕他们这身装扮。主任到内室跟郭厂长表达了心意,出来把我叫到一边一顿斥责:睡得跟死猪一样,看看人家早就到了。从未料到除夕夜会是在一个阴森的地方为一个陌生人守灵,这天夜里,记挂着老家的亲人,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再牛逼的人都得死。回家的车票一改再改,但主任一直没有离开的意思,我眼里看不到什么活,他却忙前忙后,还把后勤上两个值班的也调了过来。初二下午遗体火花时,留下的人不多了,我们捧着白花默哀毕,在悲壮的哀乐中绕遗体三周。我瞥见了主任悲戚的脸面,我努力回忆一些难过的事,尽量使自己显出悲伤,甚至挤出几滴眼泪,但是再用力都做不到。我们把杂七杂八的祭品焚烧殆尽,目送飞蛾一样的灰烬随风飘散,忙到天黑。晚上答谢宴,我们是唯一一桌留下来的同事,郭厂长端着水杯过来跟我们每人轻轻碰了一下,道了声辛苦了。这是郭厂长第一次跟我说话,我激动得鼻子一酸。6对我们主任得道升天我已经失去了耐心,但我能去哪里呢,伺候人的活总是吃力不讨好,有时还要跟着保洁们走阴沟,扒下水道,面对堆积如山的垃圾和肆意横流的污水,觉着我的心理也变得黢黑肮脏了。杂事烦事不断,就连垃圾处理也不能随心所欲了。人类早早认识到了垃圾的危害性,就对它们采取了集中处理手段,但现在要更科学、更环保,可回收垃圾、有害垃圾、厨余垃圾、其它垃圾分类更精细。我是完全支持这些做法的,人类再不重视环保问题,只能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先给全厂更换两百多个崭新的垃圾桶。造垃圾桶的人这次肯定能发一笔横财。接下来给保洁们培训,这很费劲,因为她们都识字不多。为了显示对垃圾分类的重视,这回我没把她们叫到垃圾桶前顶着日头训话,而是把他们召集到有空调的会议室,摆上一排桌子,每人一个笔记本、一只笔、一瓶水,打开笔记本电脑和大屏幕,用丰富的图文给她们授课,让她们感受一次正常会议的待遇。她们端坐在下面,尽量抬起佝偻的腰身,目不斜视地望着我,生怕把我的话漏一个字,双手习惯性地局促不安地在下面摩挲着,不停扣着指甲缝里的泥垢,没一个人把双臂搁在洁白的桌布上,也没一个人拔开笔帽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个字,直到我说休息一下喝口水,他们才敢拧开矿泉水瓶盖子。保洁们做事一贯是认真的,她们按照自己的判断把各类垃圾分得井井有条。有天,碰到了正在清扫垃圾桶的刘阿姨,她说,啥垃圾分类吗,回收废品要得了那么复杂?垃圾分类是高端的废品回收。我说。咦,玻璃渣属于什么垃圾?她问。我想了半天说,可回收吧,玻璃是可以回收利用的。玻璃渣谁要啊,回收站只要完整的玻璃瓶。应该是有害垃圾,扔地上扎脚。她说。我想她说得不无道理。她又笑嘻嘻地说,其实这些垃圾啊,最后都倒在垃圾车里,运到城郊的垃圾场了,也扎不到别人的脚。你说得很对,那就分到其它垃圾里吧。我笑笑说。垃圾转运车来了。转运车的勾臂把垃圾桶拉起,可回收垃圾、有害垃圾、厨余垃圾、其它垃圾统统自动倾倒进了硕大的车斗。省力、干净、快捷。

全区垃圾分类模范小区创建开始了,我在家属院几个显要路口悬挂了宣传横幅,早晚在广播里播放宣传口号,又到各分厂去宣讲,但听者寥寥。有些时日不见的老厂长瘦了些,很多人驻足跟他打招呼,老厂长拎着几个垃圾袋,有人要接过去帮忙扔,被他拒绝了。他步伐稳健地走到垃圾桶前,慢悠悠地,从垃圾袋里翻出几个塑料瓶,投进了可回收垃圾桶,一包菜渣投进了厨余垃圾桶,几个电池投进了有害垃圾桶。他直起腰,站在垃圾桶一侧对大家说,工厂是我家,爱护靠大家;垃圾要分类,生活更完美。绿色循环,低碳生活是我厂一以贯之的理念,家属区也不能置身事外。老厂长是富有感召力的演说家,自带个人魅力,他的话总是浅显易懂,亲切近人。大家一致称赞。我们熟悉的那个干劲热烈的老厂长又回来了。他很快带头组建了垃圾分类志愿服务队,并亲任队长,他们穿着红色的马甲,提着扫帚、簸箕、火钳子,每天清晨在家属院里捡拾垃圾,分类投进垃圾桶,还把分错类投错桶的垃圾重新整理分投。傍晚时分,宣传小分队闪亮登场,他们敲锣打鼓,表演自编的快板、三句半。老厂长写的词诙谐幽默,说理透彻明了,围观的人笑得前仰后合。老厂长站在一旁笑得很慈祥。创建评比第一轮我们就落选了,全程指导申报的老厂长气得不得了。反馈下来的原因是我们院的可回收垃圾量几乎为零,我翻了一遍保洁们纪录的垃圾分类台账,确实不虚。想来也是,院里那些可回收垃圾桶经常空空如也,其它桶却满的往外溢。我把保洁们叫到垃圾桶前厉声斥责,严禁她们再把废品带出院门,一旦发现,一律滚蛋,我说到做到。散会后,刘阿姨把我叫住,凑到我耳朵边愤愤不平地说,小张,你说是我们把废品卖了,实在是冤枉,我最近一天都捡不到几个瓶子、几张纸板,别人也是的。那瓶子、纸板到哪儿去了?我问。都叫那个老不死的偷走了。没人管没人养的,穷疯了,白天夜里不睡觉,狗眼睛盯着那些绿色垃圾桶。刘阿姨咬牙切齿地说。到底是谁啊?我问。就那个打——就偷我废品的。你咋不管管她呢,不敢管吗?周一全厂调度会,提到了垃圾分类模范小区创建被淘汰的事儿。郭厂长说,虽然不是啥大不了的荣誉,但可以看出,有些部门把事不当事。众人起身散会时,郭厂长叫住了我们主任,你给老娘好好安顿个住处嘛,别一天到处捡废品了,你缺那几个钱吗?你这次可错失了一块将牌。声音虽然不大,却还是有人听到笑起来。主任欠身尴尬地说,哎呀,她闲不住嘛,我说了她多少回了。回去就把她弄走,再不了,我保证。

上一篇:抱歉没有了
下一篇:擦肩而过

为您推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