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以为不会忘记

作者|张露

我以2分之差，与重点高中失之交臂，“沦落”到这所乡下中学。乘汽车走30里路，还要背着行李，步行一段坑坑洼洼土路，才到学校。一进校门，我就大失所望，破落荒凉的校园，杂草丛生，宿舍年久失修，歪歪斜斜，房顶上蒿草连天，我把行李扔在上铺，立在宿舍门口，心情沮丧。不一会儿，同学们就陆续到齐了，我认识了乔，她身材苗条，比1.65米的我还要高出一个头，性情活泼，开朗爱笑，一笑眼睛就弯成两个小月牙儿。学校没有餐厅，我们打来饭菜，只好幕天席地，三五成群，蹲成一圈，每人贡献出自带的咸菜或豆豉，一边吃一边聊，嘻嘻哈哈，倒也其乐融融。还记得那天漫天大雪，雪花飘飘悠悠，落入热腾腾的饭碗里，我们呼出的团团白气，在头顶上缭绕。最难熬的是冬天夜晚，宿舍没有炉火，我把带来的所有被褥、棉衣都盖在身上，还是冷得发抖，天亮才觉得身上微暖，但又不得不起床跑步了。要洗脸了才发现，头天晚上打来的水，在脸盆里冻成一坨，牙刷都给冻住了，我望着脸盆，一筹莫展，还是乔过来，拿去宿舍外，鼓捣了半天，破冰取出牙刷，暖壶里珍贵的热水喝都不够用。没办法，我也只能用来刷牙洗脸了。

一个月过去，家住市区的学生陆续转学走了，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我知道，家里没有关系，即使是去市一中借读，也办不成。乔也走了，每天放学后去附近姥姥家住，我更孤单了。然而，学习让我找到了乐趣，刚开学第一次作文，我的作文《登上了新的台阶》就被4个高一班传阅，我班级语文老师还在语文课上，绘声绘色地朗读，在校园，我一下子声名鹊起。语文老师刚刚师大毕业，比我们大不了几岁，还像个活泼的女学生，圆圆脸蛋上还有些婴儿肥。她给我们讲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一边在讲台上走，一边朗读，“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读到这里，向下望一眼，我至今记得她美丽的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睛，她讲李白的《将进酒》，一边讲，一边在黑板上龙飞凤舞的板书，“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一边感叹，何等豪迈大气！她讲课不拘泥课本，超脱自然，有时天马行空，任意东西，有时又洋洋洒洒，一泻千里，一堂课下来，觉得收获满满。同学们都喜欢她的课，我更是崇拜到无以复加，我当选为语文课代表，和老师接触多了起来，有时到老师宿舍取考题，帮着刻版印试卷，看到桌子上好多老师自己的藏书，我摩挲着书籍的封皮，久久不愿放手，老师就说，拿去看吧，有时是《唐诗三百首》，有时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时是《猎人笔记》，我的心里第一次种下文学的种子。偶然间，我发现了乔的秘密，她课后总是忙碌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放学后我们一块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我问，“你在小本本子上写什么呢？日记吗？”她说，“不是，一会儿我读给你听。”到了宿舍，乔拿起本子读了起来，原来是从书中摘录的一段段文字，小说、诗歌、散文，各种体裁都有，我惊呆了，她到底什么时候读了那么多书？还摘录下来，厚厚一大本子，学习那么紧张，哪有时间？而后，我又满心欢喜，原来乔也喜欢文学，望着她亮晶晶的眸子，我说，“我们一块阅读写作，直到永远！”乔说，“一定！”乔拍打着我的肩膀，哈哈哈大笑起来。我们一块去校外的小树林里散步，一边走，一边谈论，树影婆娑，斑斑点点的金色阳光投射在我们的脸上身上，不远处，一只啄木鸟正停在树上，转过头好奇的向我们张望，又是周日，同学们都回家了，为了节省几块钱车费，我选择留在学校，教室里的人稀稀落落，我正埋头做题，有同学过来说，门口有人找。我抬头，就看到父亲站在门口，我的心瞬间涌起一股热潮，久违的家的亲切弥漫在心间。父亲比原来更瘦了，我们姐弟四人都在上学，几亩薄田的收入，远远不够四个孩子的开支，一家老小的重担都压在父亲身上。“爸，你怎么来了？”父亲说，“这边有个庙会，我过来卖点生活用品。”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卷零碎钞票，我推让着，让他拿回家，贴补家用，父亲没多说，塞在我口袋里，转身就走了。我攥着口袋里带着父亲体温的零钱，望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一下子泪流满面。孤独，心酸，渴望，思念，一下子都涌动在心间，我想念妈妈，想念温暖的家，想念弟弟妹妹，我的心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那个我日思夜想的家。可是，我还得留在学校学习啊！成长，就要忍受别离的痛楚，我别无选择。转眼就是毕业季，黑色七月，我们埋头题海，挥汗如雨，十年寒窗，一朝揭晓，不知等待我们的是什么，人人手里都捏着一把汗。

高考成绩公布，我榜上有名，而乔却落榜了。我知道，乔的妈妈一直对她寄予厚望，她妈妈该多失望啊！她家生活很苦，爸爸去世的早，妈妈在农村，带着三个孩子艰难度日，即使在这样的困苦中，妈妈还是坚持让乔完成学业，希望她实现梦想，乔每隔一个月都会收到妈妈的来信，我对乔说，“别灰心，明年接着考。”乔苦笑着说：“我不可能再复读，家里负担太重了，我要回去和妈妈共同撑起那个家。不过，我不会忘记咱们的梦想，我会继续读书写作。”我心里有撕裂一般的痛楚，为乔惋惜，为乔遗憾，我说，“你在家复习，明年接着考，我在大学等着你。”乔勉强笑了笑说，“好！”我们就此分别了，茫茫人海，从此天各一方，我永远记得那个活泼明快的乔，那个快人快语的乔，那个如露珠般闪亮的乔，那个朗诵“”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的孤高的乔。我后来听同学说，乔又参加了两年高考，均以失败告终，后来她认命了，嫁给了邻县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她的弟弟妹妹倒都跳出农门，考入了大学，我觉得，乔应该是欣慰的，毕竟弟弟妹妹帮她实现了梦想。只是午夜梦回，我还是会想起乔，不知她过得好不好？不知她是否还在读书？是否还记得我们当初的誓言？“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不是她最喜欢的句子吗？即使不幸堕入凡尘，也应该保持自身的高洁。我仿佛又看到乔笑嘻嘻向我招手，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仿佛在说，我过得挺好！曾经以为这些经历永远不会忘记，但记忆是个顽皮小精灵，它慢慢跑远了，一切都模模糊糊，似有若无，只留下游丝一般几缕亮光。远去了，我的校园，我的青春，我的语文老师，我的乔，它们永远留在了苍苍岁月的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