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遥远的向日葵地

作者|裴祯祥

遥远北疆的阿勒泰地区，自东向西流过的乌伦古河，拖曳出“漫漫荒野中最浓烈的一抹绿痕”，但是阿尔泰山南麓的广阔土地，依然主要是戈壁荒漠，一个暖冬就会导致河水断流，造成旱灾。因此，这里要么是天堑般雄伟高大的山岭，要么是平沙漠漠、一望无垠的荒凉土地，与传统文化中所描述的“西域”毫无二致。但是，乌伦古河两岸的大片土地，还是具备了开垦条件，一些投机者便以租赁的形式，将这里变为向日葵地。李娟的母亲一家就是其中之一，只是她们租赁的土地，最多时也就200多亩，这既让他们无法一夜暴富，同时也不会因为旱灾家庭破产。但这种沉重、艰辛的劳动，单调、贫乏的生活，和赌徒式的生存选择，与上述环境结合在一起，具有了景观性与独特性。因此，这部散文所讲的故事，就具有了时空与情理上的景深，可以当做非虚构甚至是小说来阅读了。在此之前，李娟已经以阿勒泰地区为背景，写作了《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冬牧场》以及《羊道》三部曲等优秀作品，获得了充足的的创作经验，也具有强烈的时空意识与深邃的命运感。因此可以肯定，《遥远的向日葵地》绝不可能是一些单篇作品的无序排列。写作之初，她一定是在尊重生活原貌的基础上，对全书篇章结构进行了整体设计。拿到手上的这本书，也印证了我们的猜测：整个四十八篇文章，既单独成篇又相互联系，其各篇内容既完整具足又相互照应。同时，从第一篇到最后一篇，有着严谨、合理的叙述逻辑，文字愈来愈显宏阔与苍茫，从现实世界向精神远景推进，既在单篇中不断给人惊喜，又具有了小说般的情感线索与质地。因此，它既是一部散文集，又是一部长篇非虚构作品。

在这部书里，李娟不厌其烦地向我们描述了母亲一家居住的环境、劳作的场景，以及所有家庭成员的特点与习性，包括母亲、叔叔、奶奶、她自己，以及鸡、狗、鸭子等等。作者观察细致、触觉灵敏，不管写人还是状物，都充满鲜活的细节与生活的趣味，让人感受到作者真诚、丰富、饱满的情感状态，以及抓取富有意味的瞬间细节、将之升华为情思载体的能力。比如，写到她与外婆在城市里相依为命的生活时，外婆天天趴在窗口等她回家，并且喜欢与她一起逛超市的细节，让人深切感受到老人内心难以言说的那种孤独感。又如，写她到电站机房后面的淋浴室洗澡时，她感觉到自己是在地底深处洗澡，那震动的机房和整个大坝好像随时都会坍塌，又使她觉得自己是在核反应堆边上洗澡一样。这样的感受，在相同情境下，可能每个人都会产生，但是她写出来，就别具意味。我们一向主张小说要虚构，散文应该写实。但是文字作为人类意识的产物与表象，其意义的边界本来就很模糊，对于个人的经验与回忆来说，“虚”与“实”更是一个相对概念。那么，我们对于文学文本的认知，就最好从作家是否真诚来判断其“虚”“实”问题。我认为，李娟最大的才能，正是她的真诚。我们经常说写作要真诚，但是要真正做到实属不易，因为这需要智慧和勇气。诚然，她是以母亲一家在阿勒泰种植向日葵的经历为蓝本，兼顾到母亲、奶奶与自己的人生经历，真实地表现着一个家庭成员之间的情感、关系与情感关系。但是，在这个基础之上，她看见了每个人身上混合着光明与阴暗、健康与龌龊的复杂人性。比如，母亲其实是一个身体强壮、灵魂粗鄙的人，但是她又泼辣自信、屡败屡战，这种近乎盲目的顽强与固执，既让我们感到欣慰，又体味到小人物身处恶劣环境下，努力寻求生存时的那种悲哀与无助。

通过阅读这部书，一个不认识李娟的人，没有读过她其它作品的人，会在自己内心建立起李娟的形象：她有时候坚强，有时候脆弱，更多的时候内心充满了失落、迷惘与困惑，它们有的来自过去的生活、亲人的离散，有的来自深陷现代性、物质性与即时性的生存境遇。但是她永远保留着一个作家最重要的品质：真诚、敏感、纯挚、幽默。她的散文，语言质朴、自然、鲜活，没有过多修饰，也不扭捏作态。她能够寥寥几笔，就将一件事情讲清楚，或将一个人或动物最突出的特点，表现得惟妙惟肖。比如，写到与母亲的对话时，李娟毫不避讳地引用他们老家四川的语言习惯，她对谁说话都是一口一个“老子”，而且语句粗鲁、自我。其身份与语言之间构成了一种由“不协”所引起的幽默感，一下子就让母亲的形象鲜明起来。但是，这本散文里表现出的幽默，是一种真正的幽默，充满了生活气息、来自于作者机智的幽默，能够让人体察到世情百态、万物悲欢的幽默，而不是黑色幽默。这方面例子很多，恕不一一列举。散文作为一种文体，很长一段时间来显得比较尴尬，无论创作实绩好坏，诗歌、小说与戏剧的边界算是比较清楚，但是散文却比较模糊，加之其形制上的灵活、随意与丰富，导致了散文写作现场比其他题材都显得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每个时代的写作有每个时代需要解决的问题，但不外乎形与质、灵与肉、死与活此消彼长的关系问题。作为文学作品，我们还是强调散文要在写实的基础上，透过现实世界的形影，向宽阔与纵深不断挖掘。世界是物质的，但就人类的本质来说，我们既然无法否认情感与灵魂的存在，就应该去关照它们，不断省察自身与世界的关系。作家只有将自己的创作放置在人类文明的整个进程中去考量，才能真正有所建树。不能说李娟刻意以小说的笔法写散文，但是其结构的完整感，情节的冲突性，内涵的宽广度，思考的冲击力，让人有一种阅读小说与戏剧作品的紧张感与满足感，这是一般性短制很难做到的事情。因此，我们有充分理由相信，李娟会不断拿出让我们眼前一亮、耳目一新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