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别过李翠莲

作者|刘娟

我与86岁的李翠莲道别，在医院电梯口。身着枣红棉衣拄着拐杖的她，被儿子搀扶着走进电梯。随着那扇门缓缓地闭合，我看见她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她举起了手，朝我低低挥。我们相互摇手，便是道别。岁月里刻着86枚年轮的一个陌生人，也许，就此一别，就是天涯，就是此生别过。与李翠莲相识，源于医院。我们找到房间的床号推门进去时，里面的床上，躺着正在输液打点滴的她。看起来，瘦瘦小小，白色的被子下，只露出一点暗淡枯干的面容。一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陪护。他满脸倦容，哈欠连天地刷着手机，短视频断断续续的声音，给安静的病房制造了点声响。她的嘴角努力地笑笑，对即将同处一室的我们打招呼。显然，身体的难受，被迫卧倒病床，使她很不适应，在床上翻来覆去。就传来那男子的大声斥责声，别动，在打针，咋就不听话呢？看她的护理牌，老人名字叫李翠莲，86岁。在她身旁陪护的男子很健谈，他说与病床上的老人是母子俩。我边听他说话，边整理着东西。他们来自几百里远的陕西、甘肃两省交界的一个小山村。虽已高龄四世同堂，像许多乡村留守老人一样，平日里只有李翠莲一人过活。在兄弟姊妹中排行最小的男子，也一直在外打工。也许年事已高，也许生活不规律受了点风寒，男子说，他妈过年的时候，身体就不太舒服，不怎么吃饭，也不太消化，在当地镇上打了几天营养针输点能量，没见好转才转来县上。他笑嘻嘻地说，现在已经能吃饭好多了，就快出院。到了饭点，老人的儿子外出去买了面茶，也就是有名的略阳罐罐茶，用食品袋提回，让老母亲喝；自己是一份削面，盛放在两只洋瓷碗里，母子俩开始吃起来。

李翠莲前面还在病床的针头下挣扎，解除了输液扎针的束缚后，当可口的食物吃进嘴巴时，她显得很欢实，一口口香香地喝着面茶，还唠唠叨叨个不停。这是一个充满喜乐的老人。生命的两头，人老了就小孩子气，老小老小嘛。她念叨着简单细碎的日常：家里喂的鸡又快下蛋了，花猫儿不知有谁经管着？崖畔上的樱桃树开花了没有？还有坡坎上的老邻居汉娃，该是又想吃自己做的菜豆腐饭了……随着她的话语，一副鸡鸣猫戏、邻里相亲的山地生活图景，在我们心中想象勾画出来。看起来，捧着洋瓷碗能吃一碗面茶的李翠莲，身体也还硬朗。显然，老人只是肠胃功能絮乱引起的不适，稍加正规治疗就能恢复。已经过完年开春了，也正是打工潮涌动时。许多人谋划着生计该去哪儿打工挣点钱。李翠莲的儿子，那个忧心忡忡的男子，也一直拿着手机在接打电话，像是在找工作。他嘟囔说，看样子，今年活路不好找，得到远处打工了。尽管他对老娘也算尽心尽力，无奈，生活的重点不同，他心里烦闷着。对老娘的絮叨，要么充耳不闻，要么嫌唠叨，就数落起了她，重三没四地说着你的鸡呀猫呀菜地呀，有啥子用？烦不烦？儿子的大声呵斥下，李翠莲并不怎么气恼，闭上了干瘪的嘴巴。没过一会儿，依然说着她心里的牵念，鸡、猫、菜地，还有那棵树。她儿子朝我们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老年人尽说些她的那几件事，不管别人爱听不爱听。对于一个热气腾腾的老人，对于单调沉闷的病房，说些房前屋后花红柳绿，满含生活气息的自然物语，不是挺好吗？我们都笑笑。李翠莲看着陌生的我们，并没有表示厌烦，就更松弛自然，话语也如同溪水潺潺流淌。偶尔，我们也与她搭搭话。连问带猜，我知道了点李翠莲的情况。她生养了六个子女，儿女们都要接她同住，她却不习惯别处的生活。山上老屋里，老伴早早去世的她，平日作伴的只有这些鸡、猫、狗、树木和菜地。勤劳慈爱的她，连重孙子都一手背大，已大学毕业成了家。她这个太婆还养着几只鸡专门下蛋，给重孙子积攒着，她说，买的洋鸡蛋哪有啥营养。这些家常话里，似乎看到一个妇人的生活景象。在山大沟深贫瘠的山地，李翠莲抚养六个子女长大成人，还在身衰力竭时把浓浓的爱，一直延续到第四代，这其中，付出了多少艰辛的劳作，才能养活一家老小？黑瘦弯曲的身体里，经历了多少生活的蹂躏，才致血脉绵延？她看似弱小枯萎的身躯里，奉献一生的长寿里，蕴含着惊人的生命力量，生活智慧。老，并不代表无用，更不代表浅薄和贫乏。这样的老人令人尊敬。常伴着满坡青绿，溪水绕屋，86岁的李翠莲，孤独而倔强地守护在老屋，延续着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古老生活，自然自足自乐地过活着，与山脉地气融为一体，活成山山水水眼里的老邻居。窗外，那只天天啾鸣的春燕，莫非就是飞来探视人走屋空的主人李翠莲？普通人在生活的重压下，疲于奔命。李翠莲的儿子在接听了一个电话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房间，好像是为着打工的事。不巧的是，床头语音通知，让她的陪护去护士站拿化验单。我去帮着拿回。护士交代，做过这个化验后，李翠莲就可以出院了。我把单子放在她的床头。夜色笼罩大地，正是灯火璀璨，映照江水和天空一色，天上人间浑然一体，多么美丽的一个夜晚。即将出院的李翠莲很兴奋，有些耳背的她，似乎并不知晓儿子出去找工作的事，还以为又是去外面买东西逛荡了。高兴和孤单，我们就又成了她说话的对象。勤劳、慈善、喜乐等美好品质，还有同处一室的缘分，即将告别的明日，也让我们很愿意去倾听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临别的话语。柔和如水的灯光下，李翠莲如一位年事已高的老祖母，娓娓道来，一个上世纪三年自然灾害的乡村故事。那正是青黄不接的春三月，一甘肃人来门上讨饭，贫穷的她实在没啥可给，心里又过意不去，就端了碗热水给讨饭人喝，还用温热的话语给打他气。她说，人到世间就是来做活路（做事情）的。她说，即使没有啥能给予的，还能给别人高兴欢喜，相互笑一场。看着苍颜皓首齿落身颤的李翠莲，听着这样生活深处的故事，一个山村妇人说出这样有智慧的话，令人感佩，心生感动。在过道里都熄灯后，李翠莲的儿子带着一身酒气回到房间。满脸焦愁边照看着老娘，边想找份工打挣点钱的他，不知是否找到了工作？这份酒意里，也不知是满意的高兴，或是失望的消愁？他和衣而卧侧躺在老娘病床上，渐起的鼾声，已无从知晓。

夜已渐深。有朦胧的光线映进房间，把一切只勾勒出轮廓。那张床上，习惯了早睡的李翠莲，被子下蜷曲着身子已经睡着发出均匀的呼吸。我却怎么也难以入眠，心中翻滚。这样辛酸的故事，我曾听外婆讲述过，再次听闻，我感到了年代边际的宽广。给人方便，给人欢喜，给人信心，这样的话语，我好像在某位大师的书里看到；一位作家还把这些话作为微信的个性签名，他们都是红尘中的智者、思想者，有这样的话语自然不足为奇，而这平实智慧的语丝，却出自一位偏僻山村的老妇人之口，怎不令我赞叹。这是一个人长期的生活淬炼？或是一份天然的慧心巧智？曾几何时，“年龄是金子”广泛流传。人老似乎就没用，更没有多少价值，这样的境地，这样的评判，是否有失偏颇？是否固守一隅？微笑就没有用吗？它可以带来一丝春风。语言是空乏的吗？它可以让人心灵升起。一条经验是虚无的吗？它是人智慧的结晶。而这些，都可以在一个人身上长久保有，终老体现。还有很多。一年有四季，方构成了春夏秋冬的不同风景。人生的四季，方有生命各阶段的各美其美。在自然的环抱，在人生的长河，没有简单的割裂，浅显的存在。即使一个人在身无长物的时候，依然还可以去奉献。哪怕是一句话，一个微笑，一丝善意的眼神，一份和暖的气场，那也是人间至美的春色，带给人和煦温柔，融融暖意；那也是羁绊之旅的支撑，带给人疲惫后的休憩；那也是不负此生的相逢相遇，惺惺相惜。于我，这是一个丰富而令人思考的夜晚。如果没有生病，没有相处一室，人海茫茫里，我们也许永远难以相遇李翠莲。电梯徐徐启动，载走了李翠莲母子，也带走一段小时光。人生里，无数熟悉的、陌生的告别，又一次就在此时此刻出现。我的心中没有离别的伤感，却萦绕一怀暖意。岁月悠然，沧海桑田。此生别过李翠莲。（图片素材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