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心的雕塑

作者|高晓亮

吕涵的口碑是他用方正清廉的品行挣来的。

《征实录》记载，吕涵字襟汉，号容斋，乾隆年间汉中南郑人。少年时，吕涵读书刻苦用功，领悟力极强，是名副其实的学霸、别人家的孩子，二十二岁院试夺魁，尔后乡试中举，跻身清王朝公务员序列。

公元1762年，朝廷择优选拔举子充实基层州县。吕涵幸运地通过吏部笔试和面试，被任命为福建惠安县令。当时，惠安地处岭南，距离京城遥远，民风强悍，民族关系错综复杂，宗族势力鼎立，在达官显贵眼里是蛮荒之野、流放之地。同窗学友劝说吕涵花些银子，跑跑门子，让吏部改派他去江南或者中原富庶之乡，这样，既利于抓钱又利于升迁。吕涵虽然厌恶职场世故圆滑，但又怕伤及学友面子，便嬉笑说：“我的口袋比脸都干净，哪有银子走关系，要不仁兄资助点？”学友没有接话，转头如同躲债一般匆匆逃离。

吕涵估摸着赴任的行期特意绕道回了趟老家，因为他知道惠安与南郑相隔千山万水，道路险阻，往后回乡探亲的机会少之又少，所以，他决定在上任之前回故里再看看父母日渐苍老的模样，再听听他们语重心长的教诲。行至村外夕阳即将坠落，吕涵怕惊扰乡邻，便吩咐随从去县城张记旅馆歇息，自己则身着粗布素衣径自回家。拜祭完祖先，吕涵与父母、兄妹围坐一起，把酒慢酌，分享他的喜悦。临睡前，父亲和婉叮嘱吕涵：“我们吕家祖祖辈辈走的端行的正，从不干昧良心、欺乡邻的事情，你如今虽是官家人，但绝不能数祖忘典，为父希望你以后做人做事对得起天地、对得起祖先。自古忠孝难两全，你不要以家为念，老大（吕涵的哥哥）、幺妹（吕涵的妹妹）听话懂事，他们会替你尽孝的。只要你平安无事，为父就欣慰至极！”老父亲的一席话把吕涵感动得双眼朦胧。

事实上，父亲的教诲对吕涵为官处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乾隆南郑县志》里说，吕涵上任履职刚满两月，惠安气候突然反常，持续干旱，两个月硬是没下一滴雨。许多塘库干涸，沟渠断流，农田龟裂，庄稼枯萎，一些地方人畜饮水成了问题，甚至还发生了争夺水源械斗。百姓怨声载道却又无可奈何，只好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老天身上，于是，自发组织聚集在灵安王庙，摆上祭品祈求老天降雨，然而，老天并没有被感动，未掉一颗泪星子。眼瞅着旱情肆掠，庄稼几近绝收，吕涵心急若焚，顾不上个人形象与体面，与众人一起跪地求雨。他高举双手仰头自语：“苍天有好生之德，您若可怜惠安百姓，我愿意用十年的寿命换您一场甘霖！”这话让所有在场的人先是震惊，继而是感动。说来也怪，老天还真给吕涵面子，当夜风云突变，大雨倾盆。田野里的庄稼慢慢恢复了生机，长出了希望，而百姓的心尖上也生出对吕涵的敬意和信赖。

或许，正是因为求雨这件事让吕涵受到一些警示和启迪，所以，他决计挖塘筑库，开沟拓渠，整修水利，让黎民百姓把生计握在自己手里。于是，他把政务交给信赖的副手处理，自己则餐风露宿带领水利专家和建造工匠踏查地形地貌以及原有的灌溉设施。部下疑惑不解问道：“大人有福不享，干嘛自讨苦吃？”吕涵没有过多解释，只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做些福及子孙的事情必有福报。”

市井百姓懂得吕涵的良苦用心纷纷响应，积极出工出力。可是，那些乡绅富户仗着有权有势，既不出人也不出钱。吕涵深思熟虑之后，先私下找到身份显耀、为人仗义的盐商楚会长，与他密谋一番，再命令部属给每个乡绅送达一份告示，告示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士绅一体纳粮、一体服徭役是朝廷律令，若不遵从，依律问罪，利弊得失各自斟酌！”士族豪门搞不清吕涵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便佯装糊涂静观其变。楚会长当了“出头鸟”，派管家送了一包银子到县衙，说楚家愿意以资抵徭役。消息传开，其他大户心虚了，赶紧效仿楚会长送些银两了事。

吕涵笑纳了银子却没有用在沟渠修建上，而是聘请了六个有学识、家境不富裕的落第秀才，并在县城和五个人口密集的村落各租下一处闲置房屋，开办起学堂，优先且免费招收搞水利建设的百姓的子弟入学。吕涵这出人意料的一招让全县百姓炸了锅，欢快地奔走相告，击掌称好，干活也更加卖力了。吕涵干得漂亮，威信和名望直线向上飙升。

人一旦专注于一件事，往往会忽略他人的看法与感受。正当吕涵思量着如何感谢楚会长替他排忧解困的时候，捕头把一份辞职报告拍在他的办公桌上，弄得吕涵莫名其妙。追问其缘由，捕快委屈地说：“大人心里只装着百姓，而没有我们这些下人。我日常办差，昼夜候命，随叫随到，却从来没有领过误餐补助和加班费，一家老小生活开销仅靠我那点死工资，日子过得很寒酸。前阵子，我去临县公差，同样都是捕快，可人家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鸡鸭鱼肉，我在人家面前矮了一大截。”捕头一口气把心里的怨言抖落得干干净净。吕涵思索片刻，淡然说：“凭心而论，我能想的办法都想过了，已经尽力了。你如果相信我的人品，那就留下来，若是想另求富贵，我也不勉强，明天你来取辞职信。”结果，第二天捕头趁吕涵不在办公室偷偷拿走了那封信。

实际上，捕头误会了吕涵，他先前也想仿效周边县的做法，在朝廷摊派的赋税任务上，每亩田再追加三厘税银。用多出的赋税来改善办公条件，提高属下工资待遇。但父亲的话像似一阵猛烈地风，瞬间把他的念头吹得烟消云散。

公元1786年，台湾天地会首领林爽文因不满清王朝腐败吏治而率众起义。乾隆指派福康安节制福建和广东两省兵马镇压起义，并下死命要各府州县筹措一定数量的粮食和草料，保障数十万人马的吃喝拉散。吕涵清楚惠安大多数百姓除了有些力气之外，家里再无他物，但是，朝廷的命令不得不执行，吕涵把自己关在房里思考解决办法。

次日清晨，吕涵拿着厚厚的一叠请柬憔悴地从房间里走出来，吩咐三个干练的衙役分头行动，务必把请柬送达客人手中。随后，他把多年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银子全部取出来直奔县城最豪华的酒楼，点好酒菜，坐在包厢里静候宾客。正午时分，应邀的盐运老板、矿山老总、商会会长以及乡绅富豪陆陆续续到达酒楼。三杯酒下肚，吕涵这才一脸严肃地陈述请客原因：“本县令今天请诸位来是有件重要的事情相商。现在朝廷大军正在清剿叛逆，大将军福康安下令我县筹措五万人马的粮草。而我县国库空虚，百姓贫苦，难以完成任务，所以请大家慷慨解囊，助我渡过难关。”说到这里，吕涵停顿下来环顾一周，等待在座的各位表态。然而，整个包厢鸦雀无声，寂静如夜。吕涵饮了一口茶继续往下说：“各位袖手旁观也可以，等到叛逆成了气候占据台湾，他们再越洋过海来我县劫杀掳掠，你们的房子被烧毁，钱粮被夺走，妻妾被侮辱，到那时，你们哭都没眼泪。因此，我还是想请各位再掂量掂量。”这句话瞬间把沉闷的空气引爆了，你一言我一语，激烈地争论起来。吕涵趁大家不注意，悄悄挪到楚会长的身后，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楚会长立马会意，起身干咳两声，“既然吕大人为朝廷和百姓求助于我们，请大家都把大人的面子兜住。各位家大业大，也不在乎这三瓜两枣，造福于人，善报自己。我捐银子一千两，粮食五百担。”其余老板、富商见势行事，紧跟其后表态认捐。吕涵生怕众人过后反悔，立即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纸笔，让大家当场签字画押。粮草如期交付，大功告成，遗憾的是乾隆表彰平台功臣名单上没有吕涵的名字。

吕涵长年过度操劳，负荷工作，最终积劳成疾，病死在工作岗位上。全县百姓像是亡了父母无不痛哭流涕，哀怨苍天不公，吕涵的故交好友以及正气名仕著文赋诗，四处宣扬他的功绩和品格，呼吁民众出钱出力给他塑像，以表敬意，以示怀念。最后，一座高大的石像耸立在惠安科山上，每到祭祀日，凭吊吕涵的香客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