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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

更新时间:2024-05-11 09:04:34作者:读书村

消失

作者|刘娟

一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曾经一心向往外面世界想走出去的我,竟然在工厂里待了多年,整天与高炉、钢厂路相伴,只要不停产,午夜梦回,都能听到远处铁道线上厂里运输火车的长鸣。这令我自己吃惊。

辉映蓝天的高炉,除了很少的休风排气时,从内部发出“滋滋”的气鸣声外,大多数时候与群山一样伟立而静默。是机车的长鸣,还有从厂房里传出来的“咚、咚”金属撞击声,给工厂带来标志性的悠远声音,如同村庄的鸡鸣狗吠羊咩,赋予这座宏阔的钢铁之城生机与活力。

消失

还有秦巴山脉深处的厂子里,点缀期间的那些老旧建筑物,那绵延几十里的一排排低矮的前苏式红砖楼房,把人拉回时代记忆,似在粗线条勾勒的工业画中行,有一种激情的冲动,想哼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或者前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的一些激昂的歌曲。厂子大了,厂子老了,就有了一些固定的声息。这是一方浑然天成的工业热土。

在这凝固了激情、汗水和智慧的地方,在这宏大而粗旷之地,几十年岁月,就这样消失,也正在延续。几代人,在封闭的大山工厂里,把自己一点点变老。不仅是我,还有我的父辈们,这个发现也令我吃惊。朝夕相处的天天相见,你是察觉不到人和物的老去,还有走远了的时光。只是在突然间,一刹那,就发觉某个人老了,某个人消失了,某种物已不再如昨。就发现时光移走后一代代人的距离。与喧嚣蓬勃的世界,形成一种时空下共生的对比。

似乎看不见摸不着的时间,其实尤其坚硬强盛,不光是事物,就连人也能被打上了时光烙印,塑造出一些品质和属性。曾有一个词叫,工人阶级。作为一个阶层,他有着自己的属性。社会里人的思想意识,必然具有他所属社会地位决定的特性。

自律、简朴、大气、奉献、坚硬而又柔韧,有着这个阶层与生俱来的一些属性。这是这个阶层,这方土地和人弥漫出的情调,带给人的感受。

二从大上海的上钢三厂,来大山里的厂里支援的炉前工老李师傅,30年后,在办理退休手续的那天,满是心酸感叹,一晃,人就老了。几十年时间都去哪儿了?一份工作干到底都干了些什么?时间怎么这么快仿佛一切都还是昨天呀。一辈子就这样交给了工厂。

一切就像是昨天才发生。那个清晨,自己背着被褥提着网兜里的脸盆下了火车,进厂后就分到沟口的三层半红砖单身楼宿舍,四个人一间的屋子。一人一个床板,一口箱子装衣物,一个铝饭盒去食堂打饭,拎着热水瓶到锅炉房打开水,公用厕所里一分为二后半截是厕所,前半截安装了一排自来水管洗漱洗衣服。这就是生活的基本物资条件。在这单身楼里,永远都有人在睡觉,也永远会有人去上班。那是上倒班的工人,下夜班回来后倒头便睡,把木板门一闭,睡到时间到点才起床上岗。不过,老李师傅那时的小李,在宿舍醒来后提早就到岗。从第一天上班起,他的师傅、炉前班长大老李就这样要求他说,不迟到不早退不偷奸耍滑提早到岗,这是一个好工人的基本素质。他还有一个梦想,也是师傅大老李的梦想,当一名冶炼钢铁的好炉长。

像他一样,这些来自北京、上海、广州、天津、西安等城市的人,因为毕业分配、部队复员、招工进厂等原因,汇集在这山区的工厂里,一待就是几十年,几代人。不过,理想和信念还有人本能的生活热情,足够让人前仆后继。几代人的心血,就汇集成一个绵延几十里的钢铁之城。里面生产和生活设施一应俱全,从一个人的出生到死亡,从托儿所幼儿园到大学,不出厂区,就可以完成。

工厂家庭里大家工作、生活都基本一样,整齐规律如同军营。厂区里,成千上万个岗位日夜不停地运转,家庭到单位“两点一线”的日子,没有什么特殊,人们靠工资收入维持生活,每个人的收入,住的厂里自建房的结构布局,也是大同小异,就连人们的喜怒哀乐的思想情感也自然一致,形成了一个简单封闭的生活模式。一个工人的几十年,就基本在这个厂区打转,规律而节制地生活。大老李如此,老李也如此,我也如此。

在单身楼住了几年后,老李也就是当年的小李成家了,住进了家属区的简易红砖楼房。其实,也就是大一间十几平米的筒子楼。他把屋子用一张长条桌一隔,前半间就是做饭和吃饭的地方,后半间是卧室。有了女儿沪儿后,就在桌子上加快木板挡住前后,孩子趴在桌上学习,也在前半间睡觉。一直到考上了交大,就住在这样简陋的家里。

比起自己的师傅大老李,他的条件还算好些。大老李那代工人,在先生产后生活、集体至上的号召下,当初成千上万人被分成排和连的军队编制,要么挤住在大礼堂几十人的大通铺上,要么就住在搭建的透风透雨的油毛毡棚子里,生活也不觉得有多苦。工人作为厂子的主人翁,积极响应国家号召,这是每个人的自觉,目标一致而清晰,同怀着一种多炼铁和钢、炼好铁和钢、为国为民的工人阶级自豪感。在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口号下,工厂里人学有榜样,赶有目标。

事物规律运行,从无到有,从兴盛到衰亡。在大老李和老李这两代人的手里,终于建起了炼铁的高炉和炼钢的转炉,拥有了铁、钢、材完整的生产线。最终形成年产钢量一百多万吨的产能规模。可在这金色的炉台上,大老李和老李也都渐渐老了。几代人,以吨位为产量,以钢铁为情怀,以岗位为平台,以爱国为奉献,生产生存生活的河流从没干涸,就这样被时光流淌过去,成为一个个不同时期,一个个名词。

厂子发展了,老李们觉得心血没有白费,生活依然艰苦,但知足而乐。假期带沪儿回上海探亲,临走时沪儿抱住他的胳膊,哭着不愿意回到山里厂子的家,说上海啥都好。老李拎着简单的行李,抱起孩子就走,说我们回家去。

能写会画的他,在炉前黑板板上,写下了心中涌动出的一首首赞美钢铁工人劳动,歌咏炉台的顺口溜诗,“金色的炉台上,钢瀑如雨、钢花飞舞。梦,从炉火中升起,我要放声歌唱。”为自己也为工友们打气鼓劲。

三可不知什么时候起,现实境遇就让老李产生了深深的怀疑。这是一个人对眼前所在投入了心血和汗水,又渐渐陌生的现实,进行生命回归的一种本能。这也是给他选择离开都市,到大山的工厂里生活几十年岁月要找的答案,也是他对现实困惑不解的一种情感的释然。

在他感觉快在炉前干不动了的时候,又来了新工小李。小李是当地白石沟的村民,选择就近打工当了一名新招进厂的炉前工,就这样他成为了老李的徒弟。

在带了徒弟小李后,他还千方百计去了解这些未知的过往。因为,他明显感觉到,这个徒弟不再像当初的自己,更不像魁梧的大老李师傅。在小李的眼里,他似乎不合时宜地有些傻气。小李一脸嘲讽地说,你一个大上海的人跑这山沟沟来干什么?能挣多少钱啊?

中央把汉中三线建设列为国家第四个五年计划重点建设项目。作为国家三线建设重点地区,中省厂矿一拥而上,设计施工人员云集,曾有中、省88个大中型项目,分布于汉中各县区。1969年,中央和周恩来总理委托兰州军区召开的“西北三线建设座谈会”,检查了“靠山、分散、隐蔽”方针的贯彻执行情况,中央各部委全面安排了在汉中的三线建设项目。

而作为国家骨干工业项目的“钢铁冶金”,钢铁厂就是省冶金厅的重点项目,由国家冶金部第九建筑工程公司、第十七建筑工程公司等前来修建,形成了这样一座小社会一样的钢铁之城,他和师傅大老李工作生活的地方。

他和师傅大老李,就这样先后来到了厂里。但在1979年后,国家战略决策的改变,对三线建设重新进行了调整,撤销缩减了一些项目。历史给予的发展机遇丧失了,一段历史终消失在岁月。

老李想起了刚进厂的那个日子,走上炉台的一瞬间,还有那些我为祖国炼好钢的泛着光的顺口溜诗句,都这样消失。黑板报现在只有每日产量数字,他心里也没有了写诗编句的热情。变化的不止是一些项目,一些人的身影,厂貌的新旧这些,还有人心。

那个穿一身深蓝色工作服,头戴竹编安全帽,每天早上开完调度会后,背着手都要到生产一线来查看的老厂长,已经成为了他遥远的记忆。厂长的工作服上衣口袋里,常常装着中华烟和猴王牌两种香烟,老李和工人们都知道,这成了公开的秘密。厂长走进热浪袭人的厂房,给在一千多度高温下忙碌的炉前工们一一发烟,表示对辛苦的慰问。他刚打算摸出口袋里的猴王烟,就有工人嬉笑着上前来摸抢他另一只口袋里的烟抽。工人们上前掏抢,厂长也并不气恼,彼此戏谑笑骂一阵。这位五十年代的大学生,会用四川话笑骂一句“龟儿子”,然后加一句,“好好干”。工人们也笑说,“不能光招待了领导,我们也尝尝好烟。”

如今,这个时代已经过去,在进行工厂改制身份置换后,老李和工人们的安全帽是由黄、红、白三种颜色来区分标识彼此的身份,工人们不说某人,只是用安全帽的颜色来指代,说,看,那戴红帽子的人来了,这一般是管理人员。或者戴白帽子的人来了,那多半是领导老总级别的,泾渭分明,身份感十足。

老李感受到,这是改革后工厂里的一大变化,劳动者身份的体现。厂子的主人换了,工厂,也如同这个巨变的社会一样,劳资关系变成了雇佣者和被雇佣者,昔日“公家人”的工人,由企业的主人翁,成了挣份薪水来养家糊口的打工人。也自然不会再有工人们在老总级别的人的口袋里,抢烟抽的事了,把活人的尊严揣在口袋里。谁还敢冒失地与自己吃饭的饭碗开玩笑呢。那些都变成了前尘往事。

时常,老李在现实的反差面前怅然若失,经历了工厂前后不同的变化和年岁的增长,让他感到眼前的厂子越来越陌生,自己也越来越孤独和沉默。真该走了,他想。

老李找到答案了吗?情感释然了吗?也许人生无解,结果并不多重要。

四有故事的工厂,有故事的人,有故事的时代精神。在工厂住久了,你就会发现很多,不仅到处都是时光的印痕,产业的遗迹,生命的历史。

这是炉前老工人老李师傅指着一处处厂房,一条条厂区马路,边走边给我讲的。我理解一个在厂里住了几十年的人的感慨,也有些理解一个人曾经历过从工人阶级的主人翁到打工仔的感受。不过,他说得大致意思是这样,只是没有这样的文艺。

他还念叨着这些人这些事。从北京卫戍区部队转业到厂,再回到天津老家后,每年还要给昔日的工友寄来大枣,也就是老李的师傅,炉前老班长的大老李。生命终结时依然不肯原谅工段长借机报复自己让转岗的邓师傅。还有从四川老家来厂里,丈夫刚涨了5元钱的工资,就出了工亡事故的那个精廋的老太太。还有老李自己的徒弟,小李。

小李走进了一个钢铁行业去产能、调结构的又一轮时代浪潮里。选择在厂里的炉前冶炼一线岗位上,虽辛苦但可以多挣钱。他只有二三年的合同,以后怎么办?成为一名优秀的钢铁冶炼炉前工或者炉长,也已经不是他的梦想追求。他自己如同许多人一样地迷茫。再也不是一岗定终身,也许在另外一个场景,他就会变成一名跑略阳到汉中的网约车司机,一趟一人50元钱。

即将退休、已经转换了劳动身份的师傅老李,也已不再像当年自己的师傅大老李那样脸放红光,眼含希冀,声音有力地挥舞着大手劝告说,希望当一名优秀的钢铁工人,一辈子吃钢铁这碗饭了。即使徒弟小李想吃这碗饭,环境条件也不允许。老李知道这些,他并不像当年的师傅那样苦劝徒弟,他只有看着这个身体壮实却三心二意的小伙子,欲言又止,默默叹息。

炼钢先炼铁,钢从生铁而来,这种在高温下氧化清除生铁中杂质的方法叫炼钢。老李他冶炼了一辈子的钢,练就一副好身手。凭着炉子里钢水冒出的钢焰火苗的颜色,就知道,钢水的温度和钢水中的含碳量,再结合整炉钢吹炼过程,就能准确预判这炉钢水合金的加入量。这双“火眼金睛”,是他从20岁踏上这金色的炉台,跟从自己的师傅大老李,几十年来从一炉炉钢铁冶炼的操作里炼出来的。这是经验积累,这是多少炉多少吨的钢铁!这些钢和铁最后都去了哪里?用在了哪里?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只是个即将离岗要消失在岗位上的工人,时间点一到,也将离开火热的炉前。

面对如此,他能对徒弟小李说什么,还能劝什么?人活着,生存第一的这个道理,他懂。他唯一能做的,对得起这个徒弟的,除了教会他基本的岗位常识外,就是把自己那间十来平米的简易房子收拾出来,让小李住进去。小李上下夜班来回跑,几十里路回村子里住实在不方便。他就要离开厂里了。他当了一辈子的工人,没有积蓄来买房。走下炉台,几十年恍然如昨,真是物是人非,消失得太快。

不经意间,他和小李又是两代钢铁工人在炉前的交接。这又是两代工人的境遇。

有一天,那个精明能干说一口语速较快上海普通话的老李师傅消失在炉前,在厂区的路上。打问之下才知道,行囊空空、白发沧桑的老李回了已相互陌生的故乡上海,借居在女儿家。我眼前掠过大老李、老李、还有小李,这一代代钢铁工人的身影,我想起了老李说过的那些话。

火爆的行业、坚固的厂子、牢固的职业、固定的人生轨迹,也许终将会在时间的检阅、历史的轮回中消失,人们在基础的生存层面,历经千年却依然如斯,民以食为天,混得一个肚儿圆。这怎不令人追问与感慨。

但是,老李师傅你知道吗?从这个意义上,那些曾经吃不饱肚子,住不进房子,拿不上票子的人,身上闪耀过的品质,诸如理想、信念、精神,百炼成钢,终将不灭。他们超越了现实利益,人的基本需求,令人敬仰和怀念。贫乏,并不是物质表面;丰富,是岁月给予。

五一代代的老李们终将消失,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些人这些事,网络每天都有热搜第一、时代热词。处在社会边缘的普通人,他们的身影汇入时代洪流,滚滚朝前,大江东去,唯留远音。

可是有些东西,终归不会消失,而变成了另外一种形式的存在和延续,在人类生活里永恒。

工业化下的大工厂,屡屡成为一种时代话题。随之兴起的是众多的文艺作品,如中国重工业基地的东北。文艺界出现的“东北现象”,东北故事已经成为一种文艺原形。文学评论家黄平认为,中国经济不再保持世纪之交的高速增长,成功学怯魅,落寞感在弥散,此时,东北书写进入大众视野,他们笔下的主角,“不再是小资或中产,而是社会主义大工业实践及瓦解的历史,无论是作为父一代的下岗工人,还是子一代,都是这个时代的边缘人。”东北故事早已超出地域性的局限,成为这个时代的故事,或者说,是这个时代的寓言。理解东北,意味着如何理解、如何正视普通人的尊严。

我还看到了近年来一批如“人世间”“漫长的季节”等热播的影视剧,以及这样的文章标题,“历史社会学视角下的东北工业单位制社会的变迁”“单位社会变革与社会基础秩序重构”“单位制变迁背景下的集体记忆与身份建构”等,对社会进程下的工厂多有表达研究,堂而皇之成为学术期刊理论论文,构成一幅时代的样貌图。还有四川攀枝花市,建有国内目前面积最大、展品最全,藏品最多的三线建设主题博物馆:中国三线建设博物馆,全面展示了全国13个省、区的历史全貌,被命名为“全国中小学生研学实践教育基地”“全国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一直在寻找答案,借居故乡上海的老李师傅,这些你都知道吗?

这些都令我好奇,也带给我思考和启示。我想起了那些或近或远的消失。人类善于遗忘,人世间,或快或慢终归有许多东西要消失,就如同这厂房里一代代的身影,一代代的荣耀和落寞,一代代的情感和故事。而我们跑得飞快,时代之病,缺失的是什么?又有哪些被可惜地丢弃?消失的都是瓦石?存在的难道都是金玉?

当我在汉中无意中坐上炉前工小李的网约车时,惊讶和感慨让我的脑海出现了一个词,消失。也让我感到,正身处一座文学富矿。工厂岁月,我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我问自己,也似乎窥见了某种命运安排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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