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羊

作者|任宏斌

父亲病危时对我和大哥颇有微词，认为不卖他的羊，每天有事做，他不会这么快就病倒了。他养羊有他的计划，想等孙子娶媳妇时，一次性出售，好给孙媳攒彩礼。他的心思家人都知道，无论我们说什么，他都不愿听下去，最终抱憾而去，时年五十多岁。移民搬迁让村庄里的人搬离了大山，人走村空，大哥的儿子到了娶媳妇年龄。大哥东挪西借，在镇上买了一套楼上楼下的安置房，让父母亲搬到一块居住，方便照顾。父亲借口到了镇里，没有土地，少了来钱的门路，其实，他最担心的是几十只羊没地方放养。封山禁牧，退耕还林，林管人员每天开车在大山里巡查，抓住放牧就罚，没钱交的拉牛拉羊。父亲一生从未离开农村，风里雨里伺候着几十亩土地。养牛是为了耕地拉车，养羊则为了换取零用钱，圈养没本钱，牛羊也不长膘，他不理解封山禁牧，坚持天天放牛放羊，被林管站处罚过很多次，父亲不交罚款，大哥是村干部，没少挨批，交完罚款回去还不敢跟父亲说。大哥多次在我面前抱怨，羊再养下去，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为此，我和大哥商量，以我在城里买房需要钱为由，劝父亲把羊全部出售，父亲爽快地答应了。不到半年，父亲一病不起，撒手西去。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每天天还没亮，他起床喂牛喂羊，然后开始一天的劳作。他的身体瘦弱，能扛起一百五十多斤的粮袋，别人去耕地时，农具用牛车拉，他却是自个扛到地头。干完农活，喝杯罐罐茶，吃个烤馒头，抽锅旱烟叶，便去放羊，羊到了山里四散吃草，他不会坐地休息，要么砍柴，要么给牛割草。每天定时放牧，羊也习惯了，该出圈时不用抽打，夜幕降临，该回家了，一字排开，步伐缓慢，不用担心它们迷路。父亲养羊几十年，从最初的几只到后来的几十只，他付出了很多的心血。记得二哥不想读小学，挨过父亲的打，见他决心已定，让他放羊，好让他回心转意，然而二哥倔脾气，宁可放羊，也不愿回到学校。

刮风下雨没法干农活，父亲替换二哥放羊。羊是他的宝贝，是家里的希望。他对羊看得很重，舍得给羊喂煮熟的苞谷面，新鲜的洋芋蛋，打扫羊圈是个苦差事，我们弟兄三都不愿干，父亲也不强求。养羊久了，他学会给羊接生，剪羊毛。在他的眼里，羊不仅仅是家畜，更是他的朋友，是他的伙伴。记得有一次，一只小羊羔生下来就不会吃奶，父亲用稀饭一点一点地喂它，直到它能够自己吃奶。还有一次，一只羊得了病，父亲请了兽医来给它治病，夜里守在羊圈照顾了好几天。这些平常的事情，别的养羊户不一定做到，但是父亲却做到了。在我的记忆中，父亲总是忙碌的，他的身影永远定格在羊圈和田间地头。他轻轻地走进羊圈，熟练地给羊儿们喂食，草料的香气在清晨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喂完羊后，父亲会仔细地打扫羊圈，他用扫帚轻轻地扫除羊粪，垫土，洒水，他告诫我们，羊圈要天天清扫，要保证清洁和卫生。他说得头头是道，我们弟兄三听后微微一笑。冬天草枯叶稀，羊吃不饱，满山跑来跑去，放羊很辛苦，一天下来，要跑几十里。傍晚，我们都已经休息，父亲将秋天准备的苞谷秆，干苜蓿草背到羊圈，让它们在夜晚也能填饱肚子。月光下，父亲的身影显得那么坚定而又孤独，他默默地守护着他的羊群，仿佛它们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父亲养羊不仅仅是为了增加家庭收入，更是为了一种信念。他相信，只要羊群壮大，卖了钱，也能够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俗话说:家有万旦，长毛的不算。养过羊的人最怕羊生病，农村缺医少药，更怕遇上狼群，让人防不住，咬死羊叼着就跑，狗都追不上。那个时候，有关部门为了防止野狼伤人，允许个人拥有土枪，可以猎杀野狼，现在不允许了，将狼列入保护动物。羊病了，他默默地站在羊圈前，看着生病的羊，然后仔细检查它们的身体，他不是兽医，但还是反反复复查看，试图找出病因并给予它们吃药治疗。然而，无医无药的现实，羊病死的事时常发生，有那么一段时间，他心情十分低落，也没有多余的话说，一锅接一锅地抽旱烟，气味呛人，我们母子四人谁也不敢多问。羊吃百草生百病，谁也无法控制。在他眼里，羊是家里的伙伴，是全家人的希望，当羊死了时，他眼神中充满无奈，会默默地走到羊的身边，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身体，仿佛在与它告别。当有羊羔出生时，他则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羊羔在村庄里走来走去，对此，许多人不理解，不就是一只羊吗，但我却看到了父亲的坚强、责任、担当。那个时候卖羊时没有秤称重，都是估算，羊贩们有经验，看完羊的牙，然后抓起羊举过肩头，然后报重量，父亲通常也不反对，生意就此谈成。有一次卖羊时，羊贩用力过猛，举过肩头的羊滑落，掉在地上，羊的叫声惊呆了站在一旁的父亲，他很生气，将正在算帐的羊贩推倒在地上，羊贩看了一眼父亲的愤怒的表情，似乎明白其中原因，从此后，再没来过村庄里。

父亲当了一辈子农民，读过书，和别人的父亲似乎不一样，当过村组干部，生活却被别人差。他手上，脚上的冻疮，他穿过的鞋袜，他为了一头不服水土的黄牛，嚎啕大哭等，真是一本写不完，读得懂的喜欢看的教科书。受父亲的影响，当我在异乡遇到困难时，从不轻易乞求别人帮助，从不埋怨家人，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父亲的一生，苦和难伴随终老，为给奶奶治病，他瞒着家人偷偷到黑市卖血，卖完血给母亲也没说过，尘封多年的往事，还是二姑告诉我的。父亲已离开我们多年，母亲七十多岁，身体虽不如从前，但是她依然坚持干农活。老村里来了外乡人，他们承包山林，耕种农田，养牛养羊。现在不再禁牧，水草丰盛，牛羊走俏，羊价高得离谱。父亲三周年时，大哥买了一只羊，祭奠父亲辛苦一生，大碗羊肉招待乡亲。事后大哥说，现在一只羊比一头小牛都贵，看来，父亲当初的选择是对的。我和大哥站在父亲的坟头前说话，烧过的纸钱被一股风卷起，绕着我俩转了几圈，飘进羊圈，飘过村庄，在土地庙前消失不见。（图片素材来自网络）—END—

【专专栏作家】任宏斌，甘肃崇信人，在报刊及网络发表有散文、小小说作品多种，现居陕西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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