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解放鞋

作者|黄卫君

父亲曾经为拥有一双解放鞋十分的自豪。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从部队上复员的堂哥送给父亲一双平底、绿面的黄胶鞋。因为是解放军的军鞋，当时的革命风气正盛，解放鞋在社会上大行其道。我的堂哥后来穿上了皮鞋，成为了公家人，再也没有穿过解放鞋。穿惯了草鞋布鞋的父亲如获至宝，第一次穿上解放鞋，竟然不知道如何迈开步子，生怕弄脏了新鞋。后来众人起哄，为了维持生产队长的颜面，他才昴首挺胸的走了一圈。随后父亲将解放鞋脱下来拾掇干净，压在了箱底，外出办事才舍得拿出来穿。其实这解放鞋来头可不小。人民军队靠小米加步枪和草鞋布鞋打败了装备精良日本侵略者和国民党军队。建国初期，黄胶鞋列入解放军的序列，顾名思义被称做解放鞋。抗美援朝时期，志愿军战士靠着一双不起眼的解放鞋，行军打仗健步如飞，打得那些脚蹬大头皮鞋，趾高气扬的美国兵如落花流水一样节节败退，最终坐到谈判桌前。我的一位工友上过老山前线，他说穿上解放鞋在山地里行军打仗轻便自如。来无影去无踪，不容易让敌人发现。解放军穿着一双不起眼的解放鞋所向披靡，赶走了来犯之敌。后来解放鞋流落到老百姓当中，谁能穿上一双解放鞋，那也是一件光荣的事。曾经有人讥笑父亲：砍头子没见过好刀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父亲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昔年生活清贫，在乡村的小天地里，解放鞋虽然价廉物美，一般人还是穿不起的。父亲为一双黄胶鞋而沾沾自喜，其实再平常不过了。下地干活时他喜欢光着脚板，把解放鞋别在身后的裤腰带上，去公社开会时再穿上。旧时乡村干部们穿皮鞋的少，大多穿千层底的布鞋。父亲穿着一双崭新的解放鞋，让公社的干部们心底里生恨。他走路累了就脱了鞋子晾晾脚，谁知一股腐臭的味道弥漫开来，干部们勒令父亲穿上鞋，父亲说这是牛羊踩出的圈肥味道，香着呢！

父亲穿上解放鞋走在青草绵软的田坎上，脚底发出窣窣的声音，让人心底里舒坦。解放鞋黑色的鞋底有细细的花纹，扣进了大地纹理之中，吻合而紧密。黄色的胶帮、绿色的鞋面都是大地上的主色调，朴素而温暖。解放鞋虽然穿着轻便舒适，可是它透气透湿太差，许多人穿了闷脚，生出了细菌，染上了脚气。爱穿解放鞋的父亲却没有染上这种毛病。他干活时喜欢赤脚，泥里来水里去，脚板与大地摩擦，土壤天然杀菌。可是他脚汗大鞋窠里发臭，他就养成勤洗脚洗鞋的习惯，放上母亲做的鞋垫，脚底就清爽了许多。父亲一生穿过多少双解放鞋，恐怕他自己都不清楚，我们却知道他穿鞋十分节省。鞋破了自已来补，气得补鞋的骂他抢了人家饭碗。他风里来雨里去，一双解放鞋穿久了就瘪得不成形，鞋尖上的破洞里露出了脚趾头，样子很难看。既使后来日子好过了，集市上随便就能买到价格低廉的解放鞋，低帮的深筒的，他都舍不得多买。穿到破烂不堪，别人会扔掉了，他也是敝帚自珍，修理一番照舅（旧）穿上，这就是父亲的秉性。他用修理自行车的工具，在废车胎上涂抹了胶水，把胶鞋上的破洞粘得妥妥贴贴，漏水不漏。时间久了补疤一层摞上一层，伤痕累累。父亲穿上补好的鞋子，依旧来去匆匆，脚底生风。去地里干活，我们怎么也撵不上他。有一次父亲去城里去找亲戚办事，穿着一双很旧的解放鞋，脚上还沾着泥。到了亲戚单位门口让门卫拦住。门卫打量过他的穿着打扮，阴阳怪气的在楼下喊道：XXX，你家亲戚找你。楼上的眼光齐刷刷的射下来，盯着穿解放鞋的父亲议论纷纷。父亲倒是一脸的坦然，亲戚却看出了端倪，十分的尴尬。后来他送给父亲两双七成新的皮鞋，叮嘱父亲以后进城穿上，不要让别人小看了。父亲淡淡地说：不就是一双鞋么，还要把人分个三六九等。往后父亲去城里卖菜坐茶馆，再忙鞋子也要刷得干干干净，他说鞋面就是人的脸面，不能邋遢。他去世后，我们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他穿过的那些布鞋解放鞋，虽然有些破旧，却是整整齐齐的摆放着。它们静静的躺在老房子的一个角落里，好像在回忆着父亲卑微而朴素的一生，隐忍而发，风尘仆仆的行走在人间。

解放鞋，绿军装，曾经是我少年时代的梦想。步入社会以后，我发现曾经高大上的解放鞋，在别人眼中土得掉渣，被称做民工鞋，进入了国人的鄙视链。有人说土人土命和解放鞋是绝配，好像解放鞋是社会底层的象征，让人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曾经穿着解放鞋为生活四处奔波。当那些异样的眼光射过来时，我也自卑过。每当躲不开的时候，想起父亲说过：不就是一双鞋吗，何必去分个高低！于是就再不去纠结别人的认知，多了一份自信和从容。我在城市的工地上，看见一群农民工兄弟，他们穿着解放鞋在脚手架上来去自如。这些人间的舞者，解放鞋在他们脚上轻盈灵动，舞出了生活的精彩。地铁上，我看见两个脸色黢黑的民工师傅，生怕弄脏了车厢，就在黄胶鞋上套上了塑料袋。有人给疲惫的他们让座，他们并没有坐下，对这一份包容报以真诚的微笑。人无高低贵贱之说，鞋无好坏优劣之分。身正不怕影斜，脚正不怕鞋歪。父亲留给我们这些朴素的价值观，不卑不亢，不贪不苟，有流水般的清澈，有草木般的清香。无论走多远，都会一路芬芳。现在解放鞋有了不同的材质和款式，还增添了休闲的风格，有了更多的科技元素。鞋底增加了鞋跟，防滑耐磨。舒适透气性更好，不受脚气的困扰。解放军穿着不断创新的解放鞋，走出了一条强国强军之路。曾经在老百姓中广为流行的普通解放鞋，所谓的民工鞋、农民鞋，如今也是高端大气上了档次，甚至走上了时尚之路，成为了奢侈品。父亲不会想到他喜欢的解放鞋，现在也深受老外的喜爱，在欧美国家风靡一时。其实父亲曾经也一样自豪，他肩扛锄头，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脚穿解放鞋，像一个战士行走在田间地头，步子轻盈，如沐春风，巡视着祖国的疆土。如今这一双普通的解放鞋，越过万水千山，鸿爪雪泥，不染尘埃，踏出了一条人间的康庄大道。（图片素材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