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村故事

作者|鲁衍

1

夕阳的余晖即将消散，车子已行驶了近三个小时，终于赶在天黑前抵达了狮村。这是一个坐落在秦岭深山，人口不足三百人，可以近距离接触熊猫的偏僻小山村。小河边一树树细碎的山茱萸花晕染了沟沟坎坎，一梯又一梯的油菜花满眼金黄，山下一座座青瓦白墙的房，屋顶上升起了袅袅炊烟。跨过窄窄的石桥，村前那对大石狮子不似往日的威严，不知何时换上一脸呆萌。穿过村口的小广场，遇到认识或不认识的村民，他们脸上都堆满憨厚的笑容，热情招呼一声“来了！”村里的狗子们竖起耳朵听着动静，像是发现猎物一般争先恐后朝我们奔来，夹着尾巴龇牙咧嘴的狂吠，无非是想让自家主人们知道这是一支尽职的“汪汪保安队”。我试着喊了一声“小黑！旺财！”果然，一黑一黄两只土狗认出了我，在我身旁摇着尾巴绕来绕去，其它狗子见状便无趣地摇着尾巴散开。小黑和旺财和我很投缘，每次只要我到了狮村，都会给它们投喂大块的肥肉和香喷喷的骨头，还会带着它们在田坎上、山路上撒欢。摘下小黑背上的干草屑，摸摸旺财圆溜溜的脑袋，“好久不见，又长大了嘛！等会吃饭的时候，我还给你俩吃肉，你们可不敢咬我噢。”我望着它们黑溜溜的眼睛轻声说到。两只小可爱立刻在地上欢快地打起了滚，起身抖了抖土，摇着尾巴蹭了蹭我的裤脚。听我说；“往前走，回家！”就一路小跑到前方，再原地回头等着我。这时，忽然看见一只老鹰从鸡窝里抓起一只母鸡，展翅冲向天空。狗子们又来了精神，开始对着天空狂吠，村里有人顺手抄起长竹竿，有人捡起柴块、石头投掷老鹰。恼羞成怒的老鹰眼看到手的美餐保不住了，从高空狠狠将母鸡扔向小溪中的一块大石头。有人赶紧下河，抢在老鹰再次俯冲下来之前抢回被摔得血肉模糊的母鸡。

“我就说喜鹊一大早叫的欢实，稀客稀客，你看看，老鹰掐着点帮忙杀鸡啦......”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河岸上看热闹的邻居德成嫂笑着招呼我们，我也赶忙笑着回应。听着外边的热闹声，大妹妹满脸欢喜，问“这么久才回来？饿了吧？家里炖了腊猪脚棒，就等你们回来吃......这倒好，不用专门去杀鸡了，下午就把这只老鹰祸害的鸡烧上，还是你们有口福！”婆婆也拄着拐杖出来，看见我们的那一瞬间，浑浊的眼睛里立刻有了明亮的光。逢年过节，婆婆总会盼望着所有家人都能回来相聚，哪怕简简单单的吃顿饭，坐在一起唠唠家常，比一比哪个孙子孙女又长高了，都会让她在心里高兴很久很久。2小时候，我每年暑假最盼望的事就是可以到乡下舅舅家玩。吃过下午饭，表姐妹们背着背篓、挎着小竹篮一起上山打猪草。大家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上蹿下跳，如果看见各种漂亮的野花，瞬间挪不开眼，马上去采来编成花环，一人一顶戴在头上，互相比谁的花环最漂亮，有时还会到小河沟抓小鱼、玩漏沙金的游戏，每个人都垫着脚尖去摘山坡上的救兵粮、刺泡果，吃的小肚子溜溜圆才肯罢休。眼看天快黑了，我们几个才想起背篓空空。聪明的大表姐悄悄折下几根干树枝垫在背篓底部，快速爬上小河边一颗高大的构树，反手手拽过一根枝条夹在腋下，另一只手麻利的捋下叶子，反手扔向后背的背篓，二表姐拖着竹篮，在河沟边飞快的扯着一种叫“蛾儿长”的嫩猪草，表妹和我不敢爬树，就跟着二表姐后边捡捡漏。背篓满了，竹篮还空着，两个表姐盯上了山崖边的葛藤叶子，招呼大家快点去捋点，我听说葛叶是蟒蛇爱吃的食物，死活不敢靠近，汲着鼻涕掩饰不住心中的恐惧，拖着哭腔催着大家赶快回家。黑漆漆的夜里，我们几个小姑娘背着猪草，摸黑一路狂奔着下山，猫头鹰的叫声在冷飕飕的山中格外恐怖。突然，一只小松鼠嗖的一下窜到路边的树上，一颗松塔砸在表妹的头上，吓得她哇哇大哭起来，我们拽起表妹，头也不回地加快了下山速度。回到家，舅妈已经做好晚饭，看着背篓冒尖、竹篮实夯夯的猪草，直夸我们几个能干。吃完饭，大表姐抢着去剁猪草，二表姐先洗碗，然后从阁楼上取下一撮箕米糠，加上剁好的猪草，混在一起煮猪食。多少年后，我才知道大表姐是因为在背篓底部垫上了小树枝，加上构树叶片大，可以堆的蓬松，最上边又用蛾儿长和葛藤叶子做了伪装，她怕被舅妈发现干活使诈会挨打，所以才抢着剁猪草。二表姐爱美，怕刀会砍伤自己漂亮的小手，宁愿洗碗喂猪。后来，大表姐去了江苏打工，在那里开了一家生意火爆的餐馆；二表姐会织漂亮的毛衣，在县城里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们姊妹几个聊起小时候的话题，哪怕是曾经挨打挨骂的囧事，每个人的嘴角都不由自主朝上扬......3

前些年，农村的堂屋里都会挖一个柴火坑，四周用石块围上，火坑上面熏着腊肉，中间悬着着一个黢黑的吊罐，平时可以煨米饭、炖肉熬菜，即使缺油少盐，吊罐里做出的美味也比铁锅做的香很多。冬天，一大家人围坐在柴火坑前烤火，大人们扒开热草木灰，捂上几个红薯、土豆，然后夹起烧红的火石子码在灰堆上加温。烤熟的红薯被扒出来那一刻，香甜的气味瞬间引出了孩子们肚里的馋虫虫。大人抓起滚烫的红薯，两只手还不停的倒来倒去，拍掉粘在外皮上的小黑炭，接着吹干净草木灰，尽快把美味送到“小馋猫”手中。“烫的很，小心！”热气腾腾烤红薯会被掰成两半，递过来之前，大人还会一边吹凉一边提醒。孩子们红彤彤的小脸瞬间喜笑颜开，伸出被柴火熏的脏兮兮的小手，迫不及待的撕下一块塞进嘴里，瞬间被烫的吐到手心接住，继续吹凉后小心再放回嘴里。不等吃完就已经变成了“花猫脸”，大人们一脸宠爱，忍不住笑了起来。女孩子还在斯文的小口小口吃着，男孩子们狼吞虎咽吃饱后，顺手抬起胳膊，在袖子上把鼻涕溜子一擦，撒腿跑到院子里玩起了“斗鸡”、“打弹弓”游戏。这几天，山里的气温还是很低，家家户户生着柴火炉子，屋内暖烘烘的，一点也不比城里的暖气差。赶上国家这些年来的好政策，狮村在政府的帮助下，每家都修建了漂亮的房子，大多数家庭用上了冰箱、空调。按照城里人的标准，每个房间还铺上了漂亮的地板砖。堂屋换了个称呼叫“客厅”，摆上了彩色电视机，坐在舒适的沙发上连上WIFI信号后，刷起短视频麻溜溜的。卫生间安装了抽水马桶、太阳能淋浴器，灶台盘的还是柴火灶，也安装了整体橱柜、抽油烟机。如果家里来客人了，巧手媳妇麻利的做上满登登一大桌子菜，把以前盛菜的大土碗换成描花的细瓷盘子，热情招呼着“农村莫啥好吃的，莫嫌弃，挑合口的多吃点”。4狮村只有一个小卖部，有小零食、酒水饮料、农药、化肥等日用品，现在多了一块“电商服务中心”的牌子。村里主要路口都装上了摄像头，听说画面都接到了村委会的监控室里。村委会在桥头小山坡上的平坝子上，原来是一所小学，教室改成了村委会、调解室、党群活动室。院子里还保留着乒乓球案和低矮的篮球架，村委会的大门一直都是敞着的。这几年，村里的孩子从幼儿园开始都到镇上、县上去上学，他们的父亲外出打工，母亲成了陪读家长，家长和孩子们只有农忙或逢年过节才回村里，只有这个时候，狮村才有了鲜活、热闹的气氛。晚饭后，村里响起了广场舞的音乐，听说县上要以村为单位举办乡村广场舞大赛。小广场上七八个描眉画眼、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小媳妇、涂着大红色口红的老嫂子，按照编排好的队形一起随着节奏在扭臀摆胯，虽说动作有些生疏、僵硬。可这平时拿锄头的手、爬山越岭的脚，此刻踩着节奏认真舞动起来，竟是那样的生动美丽。

小广场西南角上已经聚集不少男女老少，几个老人靠着广场的花坛坐着，其中一个正用力在地上磕出烟锅里的残渣，再把旱烟装满压实，点上后惬意的“吧嗒吧嗒”抽上。一个中年男人从衣兜里掏出纸烟散给身边的其他男人，还不忘笑着说：“女婿娃给买的，尝尝，尝尝......”另一个男人眯着眼睛猛吸一口，吐了个烟圈，评价说：“这烟绵软，口劲小了点”，余光瞄向广场舞中那个身段婀娜的女人，旁边有人打趣“自从你媳妇跳上了广场舞，好像漂亮多了，过几天去县里比赛，换身衣裳化个妆，你个瓜娃子怕就认不得啰！”男人腆着脸笑了一声，眉眼中都是幸福。广场的路灯下是孩子们的领地。我站在角落里，看他们玩“木头人”游戏。不一会，有孩子躲到我身后，假装成木头一样纹丝不动。“我们都是木头人，一二三跑——”“我们都是木头人，一二三停！”跟随口令，两个停下来撞在一起的“小木头人”开始了石头剪刀布，由胜出者发号下一轮的活动指令。孩子们玩的开心，跑起来慌不择路，不时有人会撞上我或悄悄躲在我身后，我默默承担起了“掩体”的作用。这时，有个小姑娘提议“我们玩老鹰抓小鸡游戏吧！”看着戴眼镜的我，孩子们也不胆怯，脆生生的问我；“阿姨，你是老师吧？你是教什么的？”“阿姨不是老师”我笑着回答。“不，你就是老师，我们老师都戴眼镜，你和我们学校三年级的老师长得很像，你就是老师！”另一个小女孩肯定的说。“嗯，我不是你们学校的老师，我是市上教二年级语文的老师。”看着孩子们笃定、期待的眼神，我不忍让他们失望，只好壮着胆子冒充一下。说实话，心里还是有点小窃喜，有点惶恐不安。不出意外，我这个假老师就成了孩子们心目中天选的“老母鸡”角色。9岁的亮亮娃自告奋勇要求扮演凶猛的“老鹰”，他安排那个最小的女孩紧紧拽住我的后衣摆，其余的孩子们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依次牵住前一个人的衣服。我伸开双臂拖着队伍，左右奔跑拦截，全方位保护起我的“小鸡崽”们，大家开始欢快的追逐嬉闹起来。有时，“老鹰”追的急了，队伍摆动幅度就会越来越大，一位小姑娘终于被抓住了，大家在欢呼雀跃中催促这位漂亮的新老鹰就位。“老鹰”换了四轮后，那边的广场舞也结束了，女人们大着嗓门喊自家的孩子赶紧回家。孩子们玩的正嗨，扯着喉咙撒娇：“我们还要和老师玩一会，再玩一会回去嘛！”跑了这么多圈后，我确实累的够呛，喘着粗气询问身后一个穿粉色衣服、大眼睛的女孩子愿不愿意来当娃娃们的“保护神”，在大家的鼓励下，“大眼睛”羞涩的进入角色，我也正好歇息一会。女人们听说我是老师，连忙拿出小板凳招呼我坐下，热情地问我在哪个学校教书。望向身边的孩子们，我脸一红，只能把谎言继续编下去，随口胡诌了个市上小学的名字。女人们也没较真，开始聊起了自家孩子的学习。有时也问我一些简单问题，比如有没有必要给娃娃报兴趣班、补习班之类。我从家长的角度给了一些关于培养孩子良好学习习惯的建议。有人认可，也有人撇撇嘴说：“女娃娃念到高中也就差不多可以出去打工了，花那么多钱最后还不是要嫁人。老师，你说，对吧？”我正想着如何回答她的时候，另一个女人说；“我们这种家庭，只要娃儿能学进去，最后不管考个啥大学，出来总比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人强。屋里头的女子学习好，经常考100分，要是把两个娃一起供到上大学，确实有点恼火哟！”看着那群天真烂漫的孩子，我不知道他们每个人以后是否都能读到大学。想了想，我说；“嫂子说的对，不管娃们学习咋样，我们做家长的还是要尽力供他们读书，能读到啥程度就供到啥程度，只要尽心尽力就好。”一个长着瓜子脸的年轻媳妇说“我们村上有个叫某某的小伙子，他爹大字不识一个，现在大学毕业后在西安先是打工，后来又开了公司，听说现在每年至少挣几百万，娶了个西安媳妇，还买了好几套房。前阵子把老汉接到西安养老，老汉住不惯电梯房，不敢出门，闷出病来了，这不，又巴巴地送回来了。”我说“别的不说，如果娃们都能念完大学，最起码以后男娃会好找媳妇一些，女娃找对象也能找个条件好的。你们现在辛苦几年，将来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接着，女人们又把村里大大小小的光棍汉盘点了一遍，心里莫名多了几丝焦虑，黑着脸吼着孩子们赶紧回家先把作业写了。大家陆陆续续散去后，偶尔传出来谁家训斥孩子的声音。漆黑的夜里，繁星点点，山风夹着缕缕寒意吹来，狮村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我记得董宇辉曾经说过：“读书，世界就在眼前；不读书，眼前就是世界。”我内心还是希望，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都能用功读书，将来可以改变自己，改变狮村。

5村里的鸡叫声唤醒了沉睡的人们，群山笼罩在朝阳的光晕中，新的一天开始了。小河沟旁有颗绿意盎然的柏树，主杆上爬满了凌霄花藤蔓。去年夏天，我见过凌霄花开满高枝的样子，很是漂亮。站在树下，望向碧蓝的天空，想起前段时间，有人在不远处看见熊猫下山喝水，幻想此刻如果对面山林里也能有一只大熊猫出现在眼前，那该多幸运。清冽甘醇的空气令人心旷神怡，波光粼粼的溪流冲刷着浅浅的水草，不疾不徐的水流声就那样缓缓融进心间。不睡懒觉的旺财，迈着小短腿先去巡视了一下鸡圈，又在河对岸的田坎上傻乎乎刨土。“旺财，一大早在那干啥？”旺财抬起毛茸茸的小脑袋看向我，楞了一下，跑下河堤，欢快地跳过小河沟来到我身边。我想起答应喂它吃肉的事，起身就去厨房翻找，旺财亦步亦趋紧跟着我，看见我手上拿着大块的肥肉，伸着舌头不停的舔着嘴唇，只差流出哈喇子。我把肉放到树下旺财的碗里，蹲下来看它慢慢吃。旺财时不时抬起头看我一眼，眼神温和又纯净。吃饱后的旺财伸了伸懒腰，然后卧在我脚边，静静地享受暖洋洋的日光浴。我抬手轻轻抚摸它的脊背，一下又一下，它居然舒服的打起盹来。不一会，它翻身收起爪子，向我亮出了小肚皮。我知道，旺财这是彻底信任了我。一人一狗，就这样坐在小河边晒着太阳，什么也不想，静静地看向远方......这世间，能给我们带来温暖的，除了太阳还有善良。每个人心中都应该攒一抔亮光，那是希望生长的地方，哪怕已经布满伤痕，也会在阳光照耀后治愈所有过往。狮村也许就是很多城里人梦想中的“远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