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来年的黄米馍馍

作者|清涧叶子

每年腊月时分，老家的亲戚都会给我寄一些陕北年茶饭黄馍馍和素油糕。收到快递那天正好是腊月二十三，满满一箱黄馍馍清香味扑鼻而来，此刻思念故乡的欲望就更加强烈。黄米馍馍是陕北的传统美食，用糜子加工而成，那个时候只有过年才能享用，是人世间千年烟火的不息与悠悠岁月的传承。年茶饭里最具有吸引力的除了摆八碗，就数黄米馍馍和炸油糕。腊月二十三一过，辛苦了一年的庄户人家，家家户户开始忙碌着打扫窑洞做年茶饭，金黄色的糜子经碾子碾压成米粉，婆姨们忙碌着在超大的瓷盆里开始发面，煮红枣煮红豆做馍馅。一堂红通通的柴火把农人的脸蛋照的通红，在一片热闹声中，一缕缕炊烟中，一锅又一锅热腾腾的黄米馍馍摆上了炕头，金黄色的皮里包裹着红枣豆馅，咬一口冒着热气的黄米馍馍松软可口，香味儿随即会飘散到脑畔上山洼里。时过境迁，每当我吃着黄米馍馍就会想起饥饿的岁月和那个满脸灰尘，鼻孔黢黑的讨饭老婆婆，还有曾经让我今生难忘的讨要黄馍馍行动。

我家脑畔上有条小路，每天天快黑时讨饭老婆婆背着一蛇皮袋的东西从村头的坡上下来，她的年龄并没有多大，大概五十出头，按照辈分她是我们家族远房嫂子。她的脸皱的像个核桃，满嘴没剩几颗牙齿，说起话来牙缝里还露气。有时候她刚走到坡下，脑畔上突然跳出几个娃娃追打她，嘴里吼着:“寻吃的寻吃的！黑鼻窟窿，黑鼻窟窿！”他们手里抱着土疙瘩，雨点般砸在她背后的口袋上，土疙瘩扔的越快她也跑的越快。后来她告诉我们她的那两个黢黑的鼻孔是夜晚在煤油灯下缝补衣服熏黑的，当时在我们眼里感觉她好像一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正月初六是陕北的小年，那老婆婆又从村口的小路下来，拄着一根枣树枝折成的拐棍，穿一身破破烂烂的补丁衣服，背上背着满满一口袋吃食，她告诉我们口袋里的黄馍馍是在邻村讨要的。她那皱的像核桃似的脸笑开了花，自豪地对我们说:“如果你们想去讨饭要馍馍的话，就穿上打补丁最破烂的衣服，另外拄根拐杖狗来了能防身。”其实这个远房老嫂子也挺可怜早早就没了丈夫，她带着两个孩子也是很不容易，农闲时分就到邻村乞讨要窝窝头，正月里凑着过年又到邻村挨家挨户要黄米馍馍，我们老家把讨饭的叫做“寻吃的”。寻吃的老婆婆每天回家时背着满满一蛇皮袋黄馍馍从我们硷畔下的坡上行走，这让我们这些满年吃不上一顿肉，过年才能吃馍馍家庭的孩子来说唾液三尺，羡慕不已！邻居三婶家的大女儿比我大几岁，她也和我一样心里早就巴望着有朝一日我们也能像“寻吃的”老婆婆一样，去邻村讨要一口袋黄米馍馍那该多好！好让家人们也美美地吃一阵子。我俩合计决定瞒着大人，第二天鸡叫就出发，起码给家里或多或少补贴点，同时取得大人们的夸奖。心花怒放的我们把讨饭看作比赶集吃一顿好的还开心，比乡里人进城还兴奋，比新郎官娶婆姨还激动。我俩各自偷偷做准备，前提是不能在大人面前露了马脚，一切计划和行动都在的秘密中进行。天刚黑我把早已准备好的补丁裤子和一个蛇皮袋，还有我奶奶的拐杖偷偷藏在驴圈的甘草垛里。夜色已深，辛苦了一天的母亲早就进入梦乡，而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盘算着天亮穿上那套破棉袄棉裤，背后背着要来的一口袋黄馍馍那自豪的神态，拄着拐杖完全成了一副寻吃的模样，嘻嘻，好神气！计划一口袋馍馍分给二大婶子，给嫂子，给三大叔，越盘算越激动，不知不觉还没合眼就听到鸡叫声，心心念念的要馍馍计划真的让我彻夜难眠，等待天亮的滋味是最漫长的煎熬。鸡叫头遍估计也就半夜三四点的样子，我怕惊动了母亲，轻轻推开那扇木门，手里提着一双条绒布鞋跑到驴圈，急急忙忙换上那套只有破棉花做里子的棉袄棉裤，和三婶家的女儿在一片漆黑中蹑手蹑脚摸出了村。四周一片漆黑，我俩还是有点害怕，躲在村头的枣树下等待天亮。

“黑天半夜不好好睡觉，你跑出来做甚？逮住你剥了你的皮！做死你！”黑暗中我远远就听到是母亲的声音，嚷声越来越近！母亲从后面追来了，不到几分钟功夫，我俩乖乖的被母亲就擒。“你们两个死女子到底要做甚？”母亲气喘吁吁地嚷着，还是三婶家女子首先坦白了——到李家渠要馍馍！“啥？你们要讨饭？狗日的两个死女子人不大心胆够大，人家县长吃的更好，你们咋不去当县长？饿死你们呀？就是饿死也首先是饿死我，轮不到你！”母亲越嚷越生气，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脸色有多难看，感觉得到她的语气咬牙切齿，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么一次看似平常的讨饭激怒了平时平静善良的母亲，那天她特别生气 ，我想一定是好强的母亲怕我们给她丢人，她手里紧捏的用高粱杆做成的扫把在我面前挥动着。我俩就像被警察紧追的逃犯，手里的口袋和拐棍直哆嗦。我听见母亲在抽泣，说话的语气有点哽咽，我紧紧贴着母亲高大的身躯站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等待天亮，等待来年正月的到来。也许在村里时我家和“寻吃的”嫂子过着同样的光景，每次回到家都要看看这个远房嫂子。时隔多年等我再次回到村庄，踏进她家大门时，齐摆摆一排新窑映入眼帘，还安装了玻璃门窗，她的脸上不再像核桃皱皱巴巴，两个鼻孔也不那么黑了，她给我端来一碗开水，里面撒了白糖我知道在老家这是最朴实的待客方式，她说:“我那时候讨饭要黄馍馍，村里的娃娃们都追着扔土疙瘩打我，就数你老实胆小，从来不撵着追我，还记不记得那时候你想要黄馍馍，激动的一晚不睡觉？”我笑着回答“记得，记得！我这一生中最难忘却的就是那次讨要黄馍馍行动。”（图片素材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