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不似，少年游

作者|许江涛

总是不动声色、阒然无迹，只是用四野中隐隐约约的桂香的弥散告诉我们，似乎，又过了一年，太匆匆。秋天来了，桂花如米粒，堆叠、隐藏在枝叶中间，若隐若现，每日来来回回从路边经过，竟然都没有发现，桂花其实早已经在树丫里迸发喧闹了。老屋处处与花有关，悠悠回忆里，不管是门前篱笆上攀爬的牵牛花，倚在竹子旁边的石榴花，还是父亲培育的各色月季和大朵的菊花，都没有那两棵桂花让人心生眷恋。母亲在桂花盛开的时候，总喜欢坐在树旁边，花香穿过门的缝隙，溜进了我们的房子。夏日的清风从汉江上吹来，巷子是风的入口，沿着幽深的小巷，吹来了大江大河的气息，也吹得桂香四溢。屋内燥热，我们也无心看书，起身从屋里走在了桂花树旁边，深深呼吸，这特有的香味让人瞬间忘记了暑热，也忘记了烦忧。母亲摇着蒲扇，清风荡漾，撵走了蚊子，也让桂香阵阵袭来，似乎更加浓郁了。那时候，父亲也算年轻，我们还是少年，两棵小小的桂花树苗被父亲移栽到院子的两个角落，培上土后高于地面，父亲用砖围了起来，两棵桂树相距不远，算是彼此陪伴不再落单。秋天到了，总是会给人突然的惊喜，某个时辰，翠绿的身影转瞬就变成了一树金黄，一树米白，怡然盛开在你的眼前，猝不及防，于是，便有了在这秋日里一半清香一半沉醉的美好时节。

我们从老屋的楼上跑到楼下，又从楼下跑进巷子，曲曲折折的巷子再任性也总是会延伸到汉江边的。我们沿着巷子奔跑，我们沿着江水顺流的方向奔跑，我们沿着有大片芦苇的方向奔跑，最后我们朝着家的方向奔跑，奔跑于是就成了少年的符号和对往昔难以忘怀的记忆。其实，是桂花的香味召唤着我们归家，召唤着远行的脚步不至于迷失，让我们不丢掉初心还能记得家的方向，于是，桂香就烙上了家的味道。少年的那些伙伴总喜欢到我家的小花园，一起玩耍一起学习，然后和那两棵桂树一起成长，树显然长得比我们要快得多。我们站在阁楼的角落，倚着桂树眺望定军山汉江河，指点着江山，我们用那种普通望远镜遥望月亮，希望能看到环形山，或者摘下花园的各种草木的叶子制成植物标本。秋天到了，桂花一边盛放一边也慢慢零落，树上的花越来越拥挤，香味也更加浓郁，但每天早上看见它，地上会掉落一层，房子左边一地金黄，右边一地米白，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将灰黑的地面铺就得缤纷艳丽，母亲于是将好多张报纸围在两棵树边，每天清晨，就会收集一些掉落的桂花。桂花晒干后，母亲就用袋子装好储存起来，晒干的桂花颜色已不鲜艳，紧紧地蜷在一起，但还是有一点独特的淡淡香味，母亲用它泡酒、泡茶或者放进枕芯里。我们当时其实并不关心这些，我们关心桂花在开开落落中，中秋节就临近了，可以吃月饼，也可以眺望高悬的明月了。父亲依然喜欢在集市上今天买一株月季、明天买一苗菖蒲，或者今天嫁接一盆蟹爪兰，明天又分一盆兰草，桂树旁边慢慢就有了越来越多的植物，放眼望去桂树旁边几乎全是花花草草，院子越来越逼仄，植被已经侵袭了大部分空间，两棵桂树在院子里最为高大，它们骄傲地生长，俯瞰着周围的一切。其实，院子里的花草在桂树的召集下早已经连成了一体，文竹穿过月季的枝叶爬在了紫罗兰的叶尖，茉莉新生的枝蔓垂在旁边的仙人掌尖锐的刺旁，两棵桂树已经被一株牵牛花和五角星花来来回回地缠绕连接在了一起。父亲舍不得修剪草木，任其野蛮生长，小小的院子花团锦簇，却杂乱无章。父亲每天下班后，就坐在院子里欣赏他的作品，夏天摇着扇子，冬天端着热茶。整个秋天，我们天天都循着桂香奔跑着回家，两棵桂树花期挺长，花开花落虽是常态，每天都在上演，但总觉得它们一直在盛开一直在陪伴我们似的。我们从河边的芦苇荡里爬上河堤，穿过江边的路，穿过窄窄的巷子，穿过密密麻麻的房屋，左手攥着芦苇或芦根，右手拎着装着小鱼的瓶子，裤脚已经被江水浸湿，带着满脚的泥巴，带着如奔涌的汉江水一样的欢乐奔跑着回家，打开门，母亲已经做好了饭，父亲打理着他的花园，于是全家人盛好饭，都端着碗站在院子里桂树旁边，淡淡甜甜的花香弥散四周，桂香胜似佳肴美馔，让平淡的生活也变得美好丰饶活色生香了起来。后来，离开了老屋，也离开了那一树纷纷繁繁在秋日里明媚动人的桂树。秋天到了，走在江边，路两旁浓香满衣袂，不觉桂花开，让人禁不住又想起了老屋那两棵喧闹的桂树。

那日，走进巷子，路口的那棵梧桐还是高大茂盛、枝叶伸向天空，家家户户门前的花草还是鲜艳挺拔，只是少了些打理，开得有点肆意杂乱，像父亲昔日的花园，巷子的居民越来越少，只留下了老人，懒洋洋的像深秋薄薄的阳光，巷子还是延伸到汉江河边，老屋、江风和清新的空气都似曾相识，只是没有奔跑的少年，也没有奔跑的心事，没有奔跑的笑声，更没有奔跑的脚步，巷子静谧安详，有秋日里稍显落寞的况味，曾经城里最热闹的巷子，现在也只有远远飘来的清幽桂香和午后斑驳散淡的光影。后来，巷子里的那些老邻居竟然建了一个以老巷子名字为名的微信群，他们在群里集体回忆巷子的往事今生，回忆发生在老巷子里曾经的细碎生活，发着老巷子的图片和视频，也发着很多怀旧的慨叹和文案。那天我被拉进群里才知道，是因为我写了一篇文章《老屋与老巷子》，老街的邻居们纷纷转载，特别是那些身处外地的，他们都想试图紧紧拽住那些记忆中的东西。好久都没去过那片街区了，再后来有一天，几个一直在外地的同学回家乡相约，说一起去看看那个叫水井巷的老巷子，想看看老水井和桂花树，想看看巷子里的老屋和晒在路上准备做荷叶米粉肉的青碧荷叶，想看看还有没有奔跑的少年和叫卖的声音，我们慢慢走在宽敞的路上，沉默不语，老巷子早已经没有了往昔的模样，所有的一切都在被时间慢慢抹去，巷子已经被连片的高大楼宇替代了，房子很高，灯火璀璨，却没有了熟悉的气息，只有奔流不停的汉江水依旧。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于是，那两棵桂花连同曲折幽深的老巷子便永远留在了时光深处和残存的记忆片段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