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志

作者|段遥亭

我的故乡在渭北白水县西北乡。村子朝北不远处就是东西连绵的雁门山。因为山上曾经建有一座古庙，乡亲们习惯上称之为老庙山。除过水瘦山寒的萧瑟冬季，早春有了万物复苏的气象。夏秋时节可谓百草丰茂，花果繁多，我曾经亲眼所见一头棕色的鹿穿越山林。那些年，小伙伴们无数次蔓延在山坡上割草放牛，自发勤工俭学挖药材。山上药材种类很多，柴胡、黄芪、远志、连翘、蒲公英、地丁草等等。其中柴胡、黄芪是最受欢迎而且容易采挖的首选，而且经济收益高、最划算。连翘生长于山坡灌木、山沟疏林，主要是大人去采摘。提着篮子捡拾蒲公英和地丁草多半属于女孩子的营生。在这些野生药材中，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貌不惊人的远志。可能源于它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名字。用现在的流行语来说，远志属于小众药材，许多人压根不知道它的存在。从长势和品相来看，远不如柴胡那样鹤立鸡群楚楚动人。远志在我国北方大部分地区多有分布，生长于原野、山坡、草地、林丛。为多年生草本，高不过一尺。圆形主根粗壮，肉质肥厚较长，呈淡黄或白色。茎直立或斜生，上部有分枝。每到夏天，它会开出蓝紫色花序，秋季结果。具有安神益智、祛痰、消肿功能，用于失眠多梦、健忘惊悸，神志恍惚，乳房肿痛。用一句诗意的话来说：每一只羊都有自己的草地，每一种草木都有自己的理想。当时药材的收购标准只要根部的远志筒。其实就是将枝叶剪掉，取出中间较硬的淡黄色木心，剥下根部筒状的表皮晒干，方可入药。远志采挖起来很不方便，不好辨认，加工麻烦。也许是个人天性使然，我对它怀着一种近似固执的偏爱。除了采挖柴胡、黄芪之外，额外比别人多了一个药材品种，自然有些乐在其中的飘飘然，因为自己的辛苦可以换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报酬。用现在市场经济的话说——就是利益驱动。无论什么时候，自己亲手挣来的钱不同于别人的资助与施舍，哪怕是衣食父母的恩赐也并非天经地义的事。一个真正的人终究要学会独立行走。

雨后是挖药的黄金时机。此时土层变得比较松软，轻易不会弄断根茎，甚至不用铁枪（一种木把尖头的工具）也可以用手拔出。雨后空气清新阳光灿烂，此情此景真可谓——少年心事当拿云。贫苦的乡村生活因此多了一种温暖的希望。只是一次在河边山坡上采挖远志时，差点从土崖上掉下去丢了性命。采药时看见崖畔上生着一棵罕见的“远志王”，顿时喜出望外两眼放光，尽管出手困难不大方便，奈何初生牛犊不畏虎，硬是趴着滑到仅有一点立足之地的崖壁，全神贯注地想挖出那棵“远志王”，得意洋洋往出一拔，忘记了背后就是悬空而下，只觉一股冷风穿过脊梁骨。好在那时身手矫健腿脚灵活，摇晃之间往前一扑俯身崖壁，幸免于难捡回一条性命，只是吓得心惊胆颤。喘息之后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攀爬而上回到平处，仰面朝天躺在那里万分后怕。感觉死里逃生重新活了一回。夏秋两季的星期天和暑假期间，乡下的孩子们除了帮家里人干农活之外，还要想方设法采挖一些中草药积攒学杂费。那年那月，这是孩子们唯一的“致富之路”。那时乡镇药铺药材收购价很低，一斤柴胡、黄芪、远志不过几毛钱，我们最多也就得到几块钱而已，谁要是能挣个十来块钱就不得了，那可是一笔了不起的财富。小伙伴们结伴上山挖药材的时候，对大自然的仁慈与馈赠万分感激。一个个睁大双眼在草丛中来回扫描，一旦发现目标，一个箭步冲上去做拥抱状，唯恐别人抢占先机。以至于攥在手中的药材被捏出了汗。常常忙活半天，背着一小捆药材回家，剪去药秆喂牛，根部分拣晾晒入药。兄弟几个在院子里晾晒药材各有自己的地盘。一天中午，出去翻晒药材时，看到二哥药堆边上有几只肥壮诱人的柴胡，忍不住悄悄拿过去放在自己那边。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发现之后面带讥讽说：“我故意将那几个最大的放在边上，想试探一下‘某些人’，果然被你顺手牵羊拿走了”。被人识破的感觉很尴尬，只好红着脸原璧归赵了。嘴里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句：“我还有远志，你可没有！”以此来掩饰自己雕虫小技败露的尴尬。挖药材最大的收获与快乐是在舅舅家的赵家河。赵家河是个山环水绕的自然村，在农耕社会的年月，当地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舅舅家的日子比我们家滋润多了。每到暑假，我们就会跑去舅舅家混饭吃，表弟与我同岁，两个天生的小伙伴，同吃同住同玩，一前一后上山，挖来的柴胡、黄芪，还有我的远志，晒干捡净收拾停当。临开学前，搭上他们村里的手扶拖拉机，去尧禾镇上的药材公司卖了几块钱。买了本子、铅笔、橡皮之外，破天荒地在街上吃了两碗荞面窝窝。直到几十年后写下这篇时光流逝的文章时，舌尖嘴边还残留着葱香盈口的美味。后来自知今生难以光宗耀祖，便自作主张改了名字，将原先那个照耀的“耀”改为遥远的“遥”。黄土高原是一面大海，我们希望走得遥远。西出阳关这些年，谈不上轰轰烈烈，却也是无怨无悔；一路走来，稳步徐行；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一年暑假，带着儿女还乡探亲，领着他们去看村边的小河。村里只剩下一些留守老人和妇女儿童，蜿蜒曲折的小路荒草没膝，无法找回昔日热火朝天的欢乐景象。现代社会高科技时代无所不能，就连生长在冰山上的雪莲、稀奇的铁皮石斛都可以人工种植。想必远志这种草本药材也会进入产业化发展，再也用不着千辛万苦翻山越岭去采挖了。

人这一生要经历各种意想不到的艰险。有些涉及自身安全，有些源于精神危机，有些属于心理问题。如今人到中秋容易怀旧，夜深人静的时候，似见那个意气风发的采药少年，一个人披星戴月风雨兼程。这些年出门在外西部漫游，连根拔起的隐痛如此逼人，远行之人不可能返回原乡。如今东归长安，南去秦岭、蓝田、翠华山，北上铜川、宜君、延安。路边摊点那些售卖药材与土特产的老者身上，弥散出一种岁月蹉跎的风霜萧瑟。在我看来，远志不仅是一种普通药材，而且是一种呵护生命激发思想的天赐良品。相比人参、鹿茸、麝香这般高高在上的珍贵之物，土生土长的草根远志亲民而实惠。它安神益智的药理作用于我情投意合。人生五味杂陈，阅历悲欢离合，生老病死，百年孤独。我们口服与针剂的中成药，一定少不了柴胡、黄芪与远志。远志虽是一种药名，前后倒置一下便是人名。我的学友中就有高志远、樊志远、马志远。高志远初中毕业再未见面，离开小山村去蒲城招了上门女婿。樊志远是呼和浩特一个好兄弟，在塞上老街经营民族工艺品。马志远是朋友圈里的文友，不识庐山真面目。往日故事已风干在老村的墙角，我想用一段画外音复活草木春秋的年轮。 —END—

【本文作者】段遥亭，陕西白水人。在《草原》《延河》《诗潮》等多家报刊发表过500多篇（首）作品。出版有散文集《野马天山》、诗集《马背上的光阴》等，作品被《读者》等转载，入选《中国西部散文精选》等多种选本。新疆作家协会会员。现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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