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世界

作者|周永兰

故事发生在2008年遭受金融海啸的法国。主人公玛丽安无疑是个优秀的女作家，她对创作的严肃态度令人敬佩。为了撰写一部反映失业浪潮中底层劳动者辛酸生活的作品，她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乌斯特雷姆，和众多失业者一起，排队与就业指导工作人员交流，在求职会场积极投递简历，同形形色色的人参加清洁工人岗前培训，遭受客户刁难，被辞退后在朋友引荐下去渡轮上打扫卫生……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她全身心投入到新的工作中。不拨打电话，不接发邮件，不会见朋友，切断了与以往生活的一切联系。她全力以赴，干起了家里女佣全包而她以前从来不做的事：刷洗公厕马桶，打扫写字楼，4分钟内打扫完一个客舱的卫生间和卧室。她放下身段，放下面子，很快在这个行业交到了不少新朋友，年轻姑娘玛莉露和三个男孩的母亲克里斯丁更是视她为密友。她们信任她，从不翻看她在记录上匆匆记下的内容，也从不怀疑她虚拟的新身份。

她成功了。如此接地气的“采风”让她掌握了最为真实的一手资料，她的新书顺利出版。签售仪式上，受邀而来的清洁工朋友们向她祝贺，感谢她在书中以他们为原型，让世人了解清洁工人的辛酸。她也失败了。她不愿失去玛莉露和克里斯丁的友谊，离开新书签售场地赶往码头。然而，面对克里斯丁递过来的保洁工作服，她痛苦地转过头去，然后坚定地回答：“这没有意义！你知道的，克里斯丁，这没有意义！”意义何在？对玛丽安而言，新书已经出版开始销售，自己之前为此所做的刷洗马桶打扫舱房等高强度快节奏的工作，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出书是她的目标，现在，目标已经实现，再登上渡轮去干家里女佣干的工作毫无意义。真的没有意义了么？不！对一直在码头做清洁工的克里斯丁玛丽安曾经的好友来说，意义重大。虽然生活拮据，一个人要抚养三个孩子，但她搭乘玛丽安的便车，坚持要付油费；她想办法为玛丽安清理手机里的水；她悄悄带着自己的三个儿子为玛丽安准备生日礼物和庆祝仪式，并邀请玛丽安到家里做客。她在得知真相后，为玛丽安隐瞒真实身份欺骗大家而气愤，认为玛丽安接近她们就是为了出书赚钱。因此，在看到恢复作家身份的玛丽安还戴着自己为她戴上的象征幸运的四叶草生日项链时，克里斯丁露出了复杂的微笑，有嘲讽，有欣慰。她把工作服递给玛丽安，是在挽留她们的友情，也是对玛丽安灵魂的探问：你还愿意穿上它跟我们一起去么？这没有意义！玛丽安的拒绝艰难又坚决。影片结尾处的这一反转实在漂亮！此前，玛丽安主动接近克里斯丁并和她结下深厚友情，虽然清洁工作劳累繁重，但影片一直笼罩着脉脉温情。而此刻，依然是寒冷的冬夜，平淡的对话，克制的情感，却如冬日惊雷，直击人心，令人震撼，片名《两个世界》的寓意豁然显现。剧末，玛丽安站在路边，目送着码头清洁工乘坐的BUS离开。车上，玛莉露和克里斯丁静静地站着，望着前方。她和她们，越来越远……她们终究属于两个世界。在克里斯丁们的世界里，玛丽安如飓风刮过，出现并带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们的工作和生活的详细状况。来自“星星”的她到“凡间”磨砺了一场后，走了，恢复了往日的光鲜形象，重新过上了与作家身份匹配的体面生活。而她们，清洁工克里斯丁们，一切还将继续，一艘艘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豪华游轮，是让她们身心交瘁的地狱，又是她们难得的生计来源。在那里，有着刷不完的马桶换不完的被套清理不完的桌台以及微薄的薪水，这些将继续陪伴她们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怎么看待玛丽安？站在文学的角度，她关注底层人民的生活现状，同情克里斯丁们的遭遇，希望通过自己真实的述写，引起社会对她们的关注，从而改变她们的生活境遇。然而，尽管如此，尽管她的人道主义思想在影片中熠熠生辉，最后那句“这没有意义”依然深深刺痛了我，也让我蓦然清醒：她们原本来自两个世界！玛丽安给自己赋予的“使命”已经完成。她走进了克里斯丁为代表的清洁女工们的生活，喜欢上了她们的纯朴、率真，却没看见，她们渴望被尊重被同等看待的心灵。或者，她看见了，但选择了视而不见。我相信，玛丽安会一直佩戴着那条项链，怀念她和克里斯丁曾经的友谊。只能是怀念，因为从此以后，她们的生活永无交集。这就是生活的原貌，十分真实，真实到冷酷。这部法国影片在2021年上映，改编自法国知名女记者弗洛伦斯·奥贝纳斯撰写的非虚构小说《乌斯特雷姆的码头》。据说，她担心过度谈论书中的人物是对他们的不尊重，因而婉拒了很多电影人的改编计划。的确如此，因为弗洛伦斯·奥贝纳斯非常清楚，不管是她本人，还是小说中的女作家，或是读者和观众，都只能体会到或看到克里斯丁们身体的辛苦，她们精神上的疲倦和酸楚，是无法感同身受的。向弗洛伦斯·奥贝纳斯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