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花花的月

（短篇小说）

作者|黄立新

一毛毛悄悄在护衣的兜子里装了一把烧黄豆，跑到月月家门前叫月月，想给月月尝尝。月月的婆正用簸箕闪簸小麦，腰围一件旧衣服当围裙，两只袖子在后腰一绑，折叠的衣领耷拉下来，随着闪簸，一摇一晃很有节奏。少了往日的亲切和温柔，说：月月不在家。灰尘和麦糠在月月的婆面前漂浮，洒落在地上，形成一小圆，仿佛扣在地上一个桶盖。大公鸡胆大，趁空跑去，挖撒着麦糠，爪子刨展，搜寻零星的半瘪的麦粒，牵头啄进肚子里。月月小心地趴在窗口，嬉笑喊：毛毛！——惊得窗台的小花猫喵咪一声跳走了。月月的婆回头黑着脸喊：锅烧开了吗？皮贱想挨打吗？月月赶紧跳下凳子去灶火。从另一间屋子跑出来的虎虎，手拿一杆爷爷犁地赶牛的鞭子，狠狠地瞪着毛毛，双手捉杆，扬在小肩头，随时准备抽打的样子。虎虎是月月大伯的孩子。婆放下簸箕，夺下牛鞭子，扯着虎虎进入屋内，出来关好门，对着毛毛说：你快回去。免得你们两个又打起来。毛毛扔进口里一颗黄豆，咀嚼得香，蹦蹦跳跳地离去。

二二天前，毛毛、虎虎一帮孩子在他们常去的树林子里玩。春天捉蝴蝶，夏天逮知了，秋天寻丑蛛蛛，冬天烧鼠洞，仿佛乐园。一会儿攀比爬树快慢，一会儿看谁吊猴筋时间长。看见鼠洞要么灌水，要么塞草点火喂烟。分享你带来的爆米花，说谁家的哑颗多；品尝他偷偷装在裤兜的干苕泡，议论谁家的香脆甜。要是谁带来一点宝塔糖，份数不够，大伙儿凑在一起，渴望的眼神聚焦一点，仿佛拥有宝塔糖者就是君主皇上，说话更是言听计从。用虎虎的话说，就是大队长，生产队长领命而去不含糊。用毛毛的话说，就是民兵连长，叫卧倒，哗啦一声，辟嗵辟嗵一溜趴下。宝塔糖你咬一点，他扳一块，为谁咬多扳大了，还生气红脸赌气放豪言，下次不给你吃了，叫爷也不给。虎虎看毛毛离开和自己一起淘挖茅草根的地方，把一把乳白色、还沾有土粒，没有捋干净的茅草根给兰兰拿去，看到兰兰高兴地把双手在自己护衣上擦两下，接住茅草根，先给自己口里喂一根，然后分给一起玩的二个女孩一人一根。其中一个叫玲玲的女孩吃在嘴里，呸一声吐出来，喊道：有土啊！一点不甜。呸！呸！没我舅舅给我的水果糖甜。兰兰斜瞪一眼说：每次啥没给你吃？咋没见你给我们尝尝水果糖啊？玲玲说：下次下次！一定一定！说完，对着毛毛说：毛毛，拿去堰渠洗一下。兰兰说：毛毛，多洗一点嘛！毛毛说：吃水果糖别忘了我啊？嘻嘻！兰兰说：肯定第一个记着你。毛毛说：水果糖又不是你的。兰兰说：我给玲玲说。她要不给你，我把我的那一份给你。毛毛低头一笑，转身走过来要拿多一点茅草根。虎虎黑着脸说：我挖的！不要拿！献殷勤！毛毛说：我也挖了啊。放一块儿啦。虎虎厉声说：你的你拿完了。这些都是我的。兰兰听到，喊：虎虎！小气鬼！几个女孩跟着喊：虎虎！小气鬼！虎虎！小气鬼！毛毛弯腰很快抓一把，见虎虎没有阻拦，本来已经转身要离开，又返转再多拿一点，倏地跑向坡坎，翻过去，走到路边的堰渠边。堰渠是从山后的水库引来的水。顺坡而下，扭七列八，用石头加水泥砌成渠坎，一节节砌个节水，好分流旁边小渠内。水流下坡，清澈急踹。村里人在离家近的节水口洗菜、洗衣服、洗家里想洗的东西。夏天的夜晚，男人们和孩子在水渠内洗澡，争着占用节水口，因为节水口渠底是石头砌成的，不会沾泥巴。洗好的，等没有洗好的；没有洗的，排队等。有上面的节水，或下面的节水边，有人喊：某某啊，来这里吧。马上出来了。就有人抱着要更换的背心裤衩，应一声来啦，踢嗒踢嗒走过去。小孩子洗好，等着大人洗好，听他们闲聊，说稀奇，说国家大事，说女人。听不明白，就看村里灯火，好奇树林里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听稻田蛙鸣，望天上飞过的飞机。有的困了，打瞌睡，大人还想谝闲传，不想回去，就给要回去的人说帮我把娃带回去，今该跑累了。毛毛来到节水口，望一眼像他们玩游戏，把火柴一根根链接起来摆长龙的堰渠。看水口深，自己穿着布鞋，就爬在渠边要洗茅草根，拿出一根，伸到渠水里，一下子被急流的渠水冲走了。急得爬起来顺着渠跑去追。哪里跑得过。就去不远处的下一个节水口，那里渠坎浅一点。就脱鞋下去洗。洗好，独立穿鞋，打个趔趄，把穿好一只鞋的脚踩在水里，湿了鞋子。顾不得其他，穿好另一只鞋，拿起洗好的茅草根，白刷刷的一大把，往回跑。虎虎拉弯一根竹子，拔一撮杂草放在竹子尖端，再用瓦片搓一些牛粪放在杂草上。看毛毛走过来，放开被自己折弯的竹子，像放箭，像古代城兵放射石头。杂草裹着牛粪，嗖的一声，像飞弹，像飞鸟，落在毛毛的头上。受惊的毛毛，脑壳上嘭的一声，受挫跌坐在地上，手中白刷刷的茅草根，惊落一地。那一爪杂草从头上滑落，牛粪从草缝隙顺着力度惯性，在头脸上留下遍地开花的黑灰色麻点麻坨。看到虎虎坐在竹竿上忽闪忽闪，得意地傻笑。毛毛气呼呼爬起来，日骂着虎虎，哇哇哭着，在地面寻找了两块小瓦片，冲向虎虎。还没有到跟前，就扔过去一块。虎虎用手上歘下来的竹子枝叶遮挡。另一块又被毛毛瞄准扔出，虽然竹子枝叶遮挡了一下，但拦不住毛毛报复的力量，还是准确砸在虎虎的额头。虎虎呀地一声，手摸几次，没有出血，但疼得咬牙裂齿。毛毛转身跑。虎虎也日骂着去追。两人跑到坡上堰渠边的路上，大一岁的虎虎抱住毛毛摔倒在地上，骑在身上打。树林里的男孩女孩都先后跑出来。喊：别打了！别打了！月月后边来，看到哥哥骑在毛毛身上，就去扯虎虎衣服，想拉开虎虎。拉来拉去，拉不开。虎虎回头厉声喊：放开我衣服！毛毛的姑姑扛着锄头，路过，想看看谁打谁，有没有侄子毛毛。见毛毛被虎虎压在身下，哇哇哭着双手撕扯，赶忙一把抓住虎虎的肩膀提起来。怒问：虎虎！你为啥打我们毛毛？哼！不得了了！在树林旁边旱地里扯猪草的虎虎的婆，远远看到毛毛的姑姑一把抓起虎虎。就跑过来质问：你大光人，凭啥打我孙子？嗯？大人欺负小孩啊？一个大姑娘这么厉害？毛毛的姑姑说：我没有打，是拉开！两人争论起来。月月说：婆！婆！没有打。她拉虎虎起来。虎虎的婆拉过虎虎看，见额头一个红红的肉包，就吼着问：你看看！把我孙娃头上打出包了。还说没有打？呋呲呋呲哭的毛毛说：你看虎虎把牛粪打在我头上……月月拿出自己兜子里的小手绢，要帮毛毛擦。姑姑说：不用了。就拉着毛毛去堰渠洗。虎虎的婆一手提起猪草笼子，一手拉起虎虎，怒喝：走！回去！——转头对着月月说：他是你堂哥啊！你咋不帮他？三一帮小孩围在大场边梁婆婆家门外的大柳树下玩。毛毛和虎虎等几个男孩在玩三角。虎虎笑问毛毛：那牛屎没有猪屎臭吧？毛毛斜瞪一眼虎虎说：你头上长的角，怎么不见了？虎虎扬一下三角，咬住下嘴唇，狠狠说：今该把你赢哭。毛毛嘻嘻说：看谁赢谁啊！他们手里拿着香烟盒子或书页折叠的三角，以手指敲打的远近，碰撞对方的三角，来决定输赢。月月和几个女孩圪蹴或坐在地上玩抓石子，裤子上、手上全是土尘。已是黄昏，夕阳收起余光，静静地落回山后。平日里，有收工的大人，手里端半碗花生或黄豆或一把芝麻来给梁婆婆，梁婆婆推辞不要，说家里有，吃不完。大人说：一点点的，新收的，你尝尝。顺手牵走自家孩子。往往孩子还小，大人要去上工，不放心，就把孩子放在梁婆婆这里。没有什么约定，纯属孩子们平时自己爱来，家长放心。梁婆婆身材单薄，上不了工，在家，乐意孩子们玩耍喧闹。她炒熟黄豆、蚕豆之类，变戏法一样给孩子们拿出。大一点的孩子，还没有上学，在村里疯跑，大人不用托付，孩子自个去疯跑玩。晚上大人在院外村头地坎上，对着梁婆婆家的方向吼叫：毛蛋——，花花——吃饭喽——虎虎听到婆的喊叫，看自己输掉好多三角，说：明该接着来。遂拍一下月月的脊背，说：婆叫回哩。月月站起来，双手?拉身上的灰土。毛毛大声说：月月，你背后的衣裳带子松开了。说完故意哎呀一声，手里多赢的三角未拿好，掉在地上。是给虎虎显摆。一帮小孩大多穿着护衣。这护衣仿佛把衣服反穿，套穿在身上，护住了前身，在背后有二三条带子或几颗扣子绑起或扣住。月月转身让虎虎帮系上带子。虎虎不系，说晚上一会儿就睡觉还要解。月月噘着嘴巴说：嗯！我不！偏要系上。虎虎不系，往前走。月月不走。毛毛跑过去说：我帮你系上。月月说好。背对着毛毛。毛毛帮系带子，顺手在带子上别一小撮狗尾巴草，说系好了。月月蹦蹦跳跳去追虎虎。有小女孩望着月月背影偷偷笑，说：呀！月月长尾巴喽！哈哈！虎虎回头看看月月背部，顺手摘掉，递给月月，指着毛毛说：皮干！月月笑着说：毛毛，下次我有好吃的不给你了。哼！毛毛低头笑起来。

四月月虎虎和婆把家里收割的一点包谷，趁空晒在阳光比自家场院充足的大场。月月虎虎用包谷胡（已经剥离包谷粒的芯）一个个排列连接，把晾晒的包谷粒围起来。婆用晒耙搅好包谷粒，收捡空袋子、大扫把和一挑竹笼子，喊道：看好鸡和猪啊！一位陌生的婆婆手里提一个布兜，走过来问：哎——他婶子，今儿咋没见梁婆婆？月月的婆抬头，见不认识来人，大声说：嘿！我只顾晒场，早上还没注意到。对啊。她一般都在家。你看锁门了没有？门扣挂着呢。嗷！你找她有事？你是哪的？梁婆婆是我远房的一个堂姑。想打问个事。毛毛看见月月的婆在，不敢过来找月月虎虎玩，和另一个伙伴在大柳树下玩。月月的婆听出来陌生婆婆的话音。几个月前，有人介绍毛毛的姑姑给她的大孙子，端午还送节了。她来打问一下。陌生婆婆不知道给她大孙子介绍的对象，就是毛毛的姑姑。月月的婆热切地喊：毛毛！喊我们家月月虎虎去你那里玩。我今该蒸芋头给你吃。——回头对月月虎虎说：去和毛毛玩吧。不要打架啊。毛毛欢喜地喊：快过来！快过来！月月虎虎蹦蹦跳跳过去。月月的婆肩膀上扛着水担，腋下夹着蛇皮袋，一手提着大扫把，语气降低好多，客气地招呼陌生婆婆到家里去坐，喝口水，吃过饭再回去。梁婆婆肯定不会走远，她能去哪儿呢？陌生婆婆笑着说：你把袋子放在竹笼子里嘛。月月的婆自嘲道：哎呀！看我瓜的，现成的空笼子不放。忙晕了。对咧！对咧！月月的婆脑子里闪现出毛毛的姑姑一把抓起虎虎的样子，想起娘家侄子二十好几了，还没媳妇。就亲切地柔柔地说：我们村的姑娘都勤快，会持家，针线也会做，个个长得板耶，排场。你孙子有福啊，把最挑彩的定下了。你看到那个堰渠了吧，那条路多宽大啊。修的时候来了好多民工咧，全县的咧。我们村都住好多人。这晒场的地方都搭有草庵庵好几排，都住人咧。想接定人手的，眼睛都瞅来瞅去，骨碌碌转啊。那些挑彩出色的，家里踢断门槛啊。还有去医院的，还有打架的啊。堰渠和大路修好了，倒是成了二三个。这儿女亲家，大事哩！要向你学咧！月月大声喊：婆！婆！毛毛说梁婆婆坐他爸的自行车，进城去了。月月的婆大声应：啊！知道了。陌生婆婆抬头笑着说：我来的不凑巧。你别笑我咧。我有啥好学的？月月的婆说：就和咱担粮食，脚底要踏稳当咧。走，吃了饭再回去。陌生婆婆说：不咧不咧。我回去了。耽误你干活了。有空去我们那儿游玩。五月亮月亮——光光

照得后山——郎朗

跳到河里——碎亮

装在桶里——乒噹

抬在筐里——漏光

溜到井里——品凉

……

毛毛月月和几个小孩，围在梁婆婆家门外的小桌子旁，吃着梁婆婆做的甜香酥软的小月饼，齐声唱着童谣。中秋节傍晚，月亮像害羞的姑娘，在莲花般的云朵里，遮遮掩掩，窥视着大地。大人们忙着秋收，陆陆续续收工回家。想着晚上的月饼，做什么馅儿。想着家里还有一点红糖？花生?芝麻?要是没有，做个素饼也可以。只要是圆的，像月亮，只要全家和和美美、万事周全如意，就是开心的中秋节。如意的好事，自然是儿女的婚姻喜事。中秋节，有媒人、亲友介绍了对象，谈婚论嫁的年轻人，男子这一天要提上四色礼品，米、面、白酒、副食，去未来的老丈人家送节。所谓米面的夫妻，酒肉的朋友。然后接未来的妻子去家里玩。男方的母亲，大显身手，做丰盛的饭食招待。男方在送对象回娘家时，要把提前准备的、买回来的、商场有且只有做衣服的布料、鞋帽等，送给女方及女方的父母，少不了送给女方一点钱，视家庭条件定多寡，也紧跟风俗习惯来。这一天，双方家长在精心布置、招待。一言一行，观察、透视、隐藏、判断着双方的好恶心愿、冷热心意、成败的态度。这一天，也是村人邻居热闹的一天，看到来来往往，衣冠整齐的青春男女，自然是猜想和议论谁家的乘龙快婿胖瘦高矮，言行像个男人；哪家的说亲儿媳黑白俊秀，仪态万方，打赌是否贤良。就连寡居的梁婆婆，都忍不住打问呢。

梁婆婆把月月叫进屋内，递给她两个核桃，问：你小大今天接来的你小婶，好看吗？月月说：我小大今天去挖藕，中午虎虎还去送饭呢。哪儿也没去。哦。梁婆婆上次坐毛毛爸爸的自行车，省去自己走一段路，去姐姐家，想介绍姐姐的女儿给月月的小大。自己身旁好有个侄女照应。可侄女嫌在山里，一心想去城里，最少也嫁在城边或集镇上，不愿意。梁婆婆对月月悄悄说：今儿过节，你婆肯定做好吃的了。免得一会儿又大喊小叫的。你把你小大叫来，我后墙摞的柴火，搬不动，让他现在就来帮我搬一搬。月月高兴地和虎虎回家去。毛毛说，我也回去了。梁婆婆说你等等。梁婆婆年轻时候，如一朵村花耀眼，去镇上参加学习，被一名知青吸引，两人情投意合，互有好感。也是在中秋夜，对着月亮发誓的，不顾双方父母亲友反对，跟随知青来到这里同居并领结婚证。几年也没有孩子。知青回城，丢下她，最后扯了离婚证。她一直寡居在这里，不再成婚成家，遂成五保户。中午听毛毛说，他小姑今天生气，在家里。介绍的、称呼姑夫的男人，端午节还来送节，但今儿没有来。梁婆婆看着两个孩子长大，有心撮合他们。看月月走远了，就对毛毛说：我这里有几张膏药，想让你姑姑来帮我贴在背上。你姑姑手巧，上次贴得很好。我老喽，身上这疼那疼的。毛毛马上站起来，把手中的半个月饼塞进嘴里，说：好！一会儿就来。梁婆婆摸摸他的头说：不急。慢慢吃。再抓几个回去吃。毛毛怀喜，抓了两个，跑跳着回去传信。浑圆的月亮，挂在天上，看似近了好多。云朵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几颗星星，如孩子好奇的眼睛，一闪一闪。黑魆魆的山影树影及屋瓦，仿佛披上了一层薄薄的柔纱，静静地。秋虫在叽叽、咯咯、吱吱地叫着，好似对着圆月在演唱。屋前的柳树枝条，把婆娑的柔枝倩影，印照在地上，轻曼摇曳。旁边的水缸里，月亮像是冰清玉洁的镜子，亮花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