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台坝记

作者|裴祯祥

仙台坝处略阳东部，为小镇，而以山水胜。

沮水为汉水北源，主要由两条支流构成，其一曰黑河，发源于留坝紫柏山，主要流经观音寺、大黄院；其一曰白河，或曰肖家河、仙台坝河，主要流经仙台坝、两河口、黑河三镇。其发源于甘肃两当太阳山东麓，南流二十里余至铁厂坝，又百里过碾子坪至仙台坝，先受娘娘坝水，再受张家坝水，再受鱼洞子水，再受西渠沟水，过高家坎至阴坡与黑河会，又三十里，入于汉江。仙台坝以山水胜，皆赖白河及其支脉众水。因此，欲说仙台坝，必先及白河。

癸卯闰二月，我与高正武、马永刚、张宏陪同音乐家潘小春、赵剑波、许涛、杨昊天游仙台坝。时天尚微寒，又降细雨，颇有些泠泠之气。车自五郎坪高速出口下，溯白河而上，道路愈见盘曲，山峦愈见野大，白河中砾石遍布，林草丰美。沿路有零星住户，三五成聚，或背山面水，或隔河相望，居于青崖之下、高地之上，烟雨中有遗世独立之概。偶尔有二三亩油菜花，正是全盛之时，被雨后一片润黄，鲜亮诱人。花田镶嵌于半绿山野中，与樱花、桃花、杏花相呼应，与青林、黑崖、土屋相映衬，色彩富丽，对比强烈，于肃杀、寒凉中透出和煦与妩媚来。窃想，如果将这些山坡、河道、石头、花树、田地加上边框，以画幅计，不知道需要多少个李成，多少个范宽，多少个李思训与黄公望，才能同时捧出如许多巨幅佳作。

我们坐在疾驰的车里，自窗窥望。白河谷地时而旷阔，时而逼仄，往往两峰交叠、疑无所出时，道路忽然蛇曲陡转，河水也变为激流急湍，自石崖、树隙中奔泻而出，而气象不同、姿态各异。越往上行，便越见险峻，犹如渊明之入桃源、放翁之游山西，使人不断生出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觉悟来。车行四十分钟，抵仙台坝境，两岸石崖高耸，有吊桥悬于河上，对面缓坡梯田里，一片李子花浮于半空，恣肆如雪野，烂漫似云霓，令人急欲奔近，去抚触，去吸嗅，去狎赏。白河从镇子边缘穿过，河道内黑、白、灰各色原石随意散布，小如猪狗，大如牛象。人们将小大相当、石面宽平者，搬至河中，使为列石，可于其上往来交通。而流水自石间涌流，白浪翻涌，木叶汩没，于其下形成清潭，少年男女常坐在石头上喧闹戏水，不亦乐乎。

仙台坝四围青山屏障，而土地平旷丰腴，中间一座小山，兀然拔起，不高，但灵秀非常。唐朝时此地为茶马古道与秦蜀古道所经行处，曾有高僧来此，见其上仙霞麋集，以为珍宝，于是就山巅上营建寺庙，名之曰仙台寺，其地名即由此来。然后，历宋元明清讫于民国，仙台寺香火鼎盛，而今已久无人迹，殿舍颓圮，荒草蔓生。新世纪初，人们将小学修建在仙台脚下，现又于校旁开辟出百亩良田，造作莲池，从上游引河水灌溉。自初夏至仲秋，池中红、白莲花竞相盛开，蜻蜓、蝴蝶萦绕上下；荷叶亭亭如盖，晴日暗香浮动，流光溢彩，雨后水面清圆，露珠翻滚；自朝至暮，一片蛙鼓，伴以校园中朗朗书声，一派田园意趣，令人乐而忘返。又于池畔修建亭台、池沼、瓦屋、廊桥，附之以草地、花树、帐篷、桌椅，以农家柴火鸡为饮食，招徕远方客人，于此赏玩宴饮。而往来熙攘，喧闹嘈杂之声盈于耳。

接引我们的主镇事者周斐，八五后人，娇小而姿容明丽，练达而富于才情。她带领我们撑着雨伞，漫步小径，环镇悠游，于路清风拂面、山色莹润，空气富氧而清鲜异常，使人浊气渐消，而身体亦为一轻。镇上早已将土木房子拆建为水泥栋宇，形成一片居民安置区、一条商住小街道，而以墙绘彩饰，与山水相映衬，虽不如砌石立木、夯土盖瓦的老屋天然融洽，却也体现出现代新意。周斐，自文旅局调任仙台，为镇长，为书记，故关注文化与生态，属意旅游发展。于是在域内除腐秽，美环境，营民宿，修景点，又按照各村资禀所在，随物赋形，因地化境：在仙台坝辟环路、造莲池，经营乡野美食，开拓帐篷野营与消夏音乐会；于娘娘坝稻田中立水车，修木栈，使之可亲可赏，遂成网红打卡地；又于新店子建农耕文明区，以犁、轭、镢、锄、风车、磨臼、笠蓑等旧物，张挂放置，让人们观光体验。

所谓以山水胜，仙台坝崇高险峻未若华山，雄秀曼妙未若九寨，形影奇观未若桂林，而神鬼莫测未若张家界。其胜，在于原始朴拙、自然天成而可与交融，这里没有工矿企业，也无现代尘埃，人们世居于此，生养耕作，狩猎捕鱼，自成和乐家园，已历百世而无更易。如今我们来这里赏玩游娱，但这里的山水只是山水，花树只是花树，它们天然如此，并没有意图成为风景。即是我们于路所见，那些桃李杏花，也只是顺着天资秉性开花结果，并没有像牡丹、芍药或者月季般，纯然以花名世。然而，这里的任何一种花，红的彻底，绿的纯粹，白的耀眼，紫的倾心，其形貌、色泽几臻止境，让人难以置信：大抵世上真实物事都有缺陷，太过完美，反而显得虚假。然而仙台坝的花，竟美如假象，不禁令人唏嘘！又如我们在仙台坝、娘娘坝远眺所见，雨后远山，青绿洁净，云雾缭绕于山腰，峰峦秀出于天外，高低错落，起伏绵亘，直如宋人山水长卷，略无阙处，幻如仙境。

去年八月，我与王全纲带领摄制组，深入唯一没有开发的任家院一线拍摄歌曲MV。沿途古木成荫，原石堆垒，人迹稀少，禽鸟相鸣。坡地上包谷林衔接着原始森林，一片苍郁之气。土路下，涧溪在巨石、裂崖间穿进穿出，时而如古琴琵琶，荡荡然，铮铮然；时而如云锦破空，吼吼然，哗哗然。在一处幽寂奇崛之地，我们停下拍摄。只见那溪谷中，青白色巨石，如卧龙，如巨船，交错枕叠，形成大小石梁、石瓮、石床，水行其上，随石缓流急奔，或为瀑布，或为青湍，或为碧潭，木叶浮于其上，游鱼翔于水底。我坐在石上，将手脚浸入水中，清涟潺湲浸润，细鱼磕碰戏昵，一股寒凉之气逐渐升起，炎暑顿消。而溪水因流速、深浅不同，又被树隙漏下阳光照射，杂糅青碧、金银、澄黑、铜绿、深蓝等色彩，荡漾涌流，使人疑如梦中。

潘小春老师一行来，是由于去年给略阳创作了三首歌曲，制作成品后又拍摄推出了MV。此次回访，是艺术家负责认真，想听听作品在当地的反应，而仙台坝即其中一首MV的拍摄地，于是我们导引前来。他们就对这里起了喜爱之心，昊天兄说：你可以为这里写一首民谣，我们再度合作。杨昊天，曲作家，曾成全我的歌词处女作《明水人家》。他认为仙台坝闲云野鹤，温婉舒适，适合民谣，对此我深为赞同。下午，小雨初收，暮云四合，我们走进新店子村委会旁的农家乐，就听见屋子里循环播放着那三首歌曲。当问及主人时，他说：这是我们自己的歌曲，不放放啥？又问：你认识这些人吗？他摇头答否。便说：你面前这些人，就是这三首歌的创作者。主人愕然复欣然，遂欢笑以迎。我们便围坐于室外火炉边，幕天席地，亲山友水，品尝着柴火炖煮的鼎锅腊猪蹄，用土巴碗喝着当地的包谷烧酒，随意谈笑，兴尽而归。坐在回程车上，我不禁想起久远的往事，那来自童年的，来自山野的，来自梦境的，如那炉火般，烈酒般，燃烧着，激荡着，牵绊着，好像亟欲把这仙台坝的山水声色，全部揽入襟怀。

（图片资料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