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夏端康四年，一个晴朗的清晨。灰蒙蒙的天光中，赤红的太阳刚从龙虎山的山坳里探出半张脸，绵长悠扬的钟声便从半山腰处传来，如水波般荡漾到林间，惊起一群飞鸟。

敲钟的地方是一处宏伟的道观，观内厅堂房舍不下数百间，全都依地势而建，观外松柏成林，绿意盎然，这叠叠苍翠簇拥着错落有致的灰墙碧瓦，更显得森严肃穆。道观的山门朝向正东，是三座一丈来高的拱门，按道家的说法，三座拱门象征着三界，入得此门，便算是出了尘世，跨入了神仙洞府。

拱门上方正中的庑顶重檐之下挂着一方大匾，上书八个鎏金大字“敕造龙虎山天师观”。“敕造”，就是由皇帝下旨颁诏修建。正所谓“无功不受禄”，天师观能获得“敕造”的殊荣，皆因祖师降魔伏妖，护国安民，的确立有不世之功。

钟声敲过两遍，道观最南端的学苑里，穿着土黄色短褂的道学生们纷纷走出寝舍，仔细洗漱后，他们来到三清殿前，依次上香祝祷，然后便三五成群地走向学苑正中的考场——闻道殿。今天是大考之日，只要通过了考试，他们就可以开始筑基修行啦。

这是他们上山学道以来的第一次大考，考试的内容非常简单，只需按照试卷上所问，写出自己诵读《道德经》的感悟即可。要知道这些道学生们上山学道已满一年，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们学的唯一一部典籍就是《道德经》。这部经不过五千余字，每个人都背得滚瓜烂熟，要写出些感悟来简直易如反掌。因此面对即将到来的大考，几乎所有的道学生都振奋雀跃，兴高采烈，只有走在最末的那位脸拉得老长，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走在前面的一个道学生回头看见他这副模样，笑问：“张进宝，咋跟死了爹似的？”

“滚蛋！你才死了爹”！张进宝没好气地骂道。

那个道学生听他这样骂倒不生气，走过来揽着他肩膀，笑呵呵地问：“从昨晚就开始愁眉苦脸，问你咋了你也不说，咋的，你该不会是在害怕考不过吧？”

张进宝正是在担心自己考不过，这时被他说破心事，气的马上把脸扭到一旁。

道学生惊讶道：“不会吧？《道德经》你不是都背过了吗？这次考试不过就是叫咱们写写读书心得，别告诉我你学了一年啥心得都没有？”

张进宝小声嘟哝：“就是没有”，然后烦躁的说：“你家有钱供你念私塾，你当然有心得。老子家里是种地的，一天私塾没念过，这狗屁《道德经》老子连字都认不全，能背下来就不错了，还指望老子有啥心得？”

他又气呼呼地骂：“他奶奶的，考个破试还要用三种考卷，我想打个小抄都找不出人来。考不过就考不过，大不了这道老子不学了，回家接着种地去。”

“啊，原来如此”。那道学生努着嘴想了想，说：“要是你只想打个小抄，我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

那道学生嘴一咧，坏笑着说：“求，我。”

张进宝连忙抱拳作揖：“吴之舟，吴大哥，吴道兄，适才小弟多有得罪，您老千万海涵，还请您老给指点指点，帮小弟渡过此劫”。

吴之舟和张进宝都来自梁州平邑郡，又住一个寝舍，交情最好，先前拿班作势只是开玩笑，一看张进宝告饶，他马上见好就收，把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

只见他先用脚在地上踩出一个小坑，指着小坑对张进宝说：“这是你”，紧接着，他又在这小坑的上下左右依次踩出另外四个小坑，说：“这几个是你前后左右的考生”。然后他向周围看了看，确保没人注意他俩的谈话后，这才压低声音说：“虽说咱们的考卷分为天地人三种，依序分发给考生。但据我所知，每场的应试考生都是八十一位，按九宫次序而坐，横为九行，纵为九列，也就是说，不论以‘行’还是‘列’作为次序来发试卷，你的前后或左右……”

不等他说完，张进宝就两眼放光说：“总有两个人和我的试卷是一样的，哈哈！”

吴之舟故作深沉道：“没错，就算你读《道德经》毫无心得，只要眼力尚可，通过考试亦非难事。”

张进宝笑着连连道谢，又从怀里掏出两枚胡麻饼，捧到吴之舟面前说：“来，一人一个，就当吃早饭了。”

谁知吴之舟却连连摆手拒绝，说不能坏了规矩。

按照学苑的规矩，大考之前考生需净面、禁食，叩拜三清，然后才入场应试。这样既可以使体内浊气消散，头脑清明，也不用担心会因饮食不当影响到考试。大考安排在晨钟之后的卯时开始，考试时间为三炷香，并不算久，这样安排，也是为了照顾考生在考完后不至于太过饥饿。

对这种合情合理的规矩，吴之舟当然不愿意破坏，他怕张进宝还要继续推让，就扔下句“张兄慢用，小弟先行一步”，转身一溜烟跑进了闻道殿。

张进宝却对这规矩嗤之以鼻，在他看来，什么事也大不过睡觉吃饭，不吃早饭可还行？所以在头天吃过晚饭后，他特意从斋堂偷揣了两块胡麻饼，就为进考场前能美美吃顿早餐。一看吴之舟溜没了影儿，心想这两块饼本就是我自己的早饭，分一半给你，我可就吃不饱了，你不愿吃倒也挺好。

他找了处荫凉坐下，美美地吃完了胡麻饼，正准备到殿墙根儿的水缸里鞠捧水来喝，忽听身后有人喊“那个学生，马上要大考了，你在这里作甚”？

张进宝转身一看，见是一个穿着黑白色棋盘格道服的瘦高老者站在殿门口，这人他不认识，但这身衣服他可认识。这种黑白格道服叫做“授袍”，是道师的专属服装。那道师看他出现在闻道殿旁，只当他是尚未进场考试的道学生，不料这小子转过脸来，竟看到他嘴边挂着饼屑，便厉声喝问：“你怎么吃了东西？不知道规矩吗？”

刚吃过胡麻饼就被道师逮个正着，张进宝万念俱灰，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心说完蛋了完蛋了，犯了规矩，这回连试也不用考，直接就被撵回家种地了！

道师见他不说话，心想莫非是我厉声厉色的，把这小子吓傻了？又想到之前听说这一科的道学生里有几个修道已有根基，无需参加大考就可以筑基，难道这小子就是其中之一？他细细打量了张进宝一番，问：“莫非……你不参加今天的大考？”

听他这么问，张进宝犹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点头称是。道师咳嗽一声，说：“既然你不参加大考，左右也是无事，就去把茅厕打扫一下吧。”

张进宝心中万马奔腾，一句“去你妹的”自肺腑喷薄而出，行至嘴边时又被他硬生生咽回肚里，这一咽，就如同咽下一口已经咳出嗓子眼的浓痰，明知恶心，却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道师没察觉到他神色有异，嘱咐一句“记得要用心打扫”就转身进了殿。张进宝虽说一万个不情愿，但道师的吩咐他不敢不从，只好到廊下拿了把扫帚向茅厕走去。

学苑的茅厕在院子的东南角，是两间低矮的夯土草棚，左边一间门口挂的木牌上写了个大大的“乾”字，右边那间的木牌上则是个“坤”字，以区分男女。张进宝踢踢踏踏走过来，远远听见写有“乾”字的那间茅房里好像有人说话，心想你拉得爽，倒搞我一身臭，看我不从墙外扬一把沙子进去，搞你个灰头土脸。

他悄悄放下扫帚，抓了把沙子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边，抬手正要扬时，只听里面有人说道：

“要不，咱们告诉天枢师伯吧？”

另一人惊道：“你疯了么？这事说出去咱们非被逐出山门不可！”

“唉……可一直瞒着总不是办法……师兄，真不是你？”

“……能不能别再怀疑我了？咱俩不是一起看到的么？再说现在又没出事，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行不行？快点吧，那边还等着咱们考试呐。”

随即就听见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整理衣服声，张进宝赶快把沙子扔了，悄悄拿起扫帚，走到稍远处假装打扫，心想天枢真人是龙虎山的掌观魁星，位分只在张天师之下，他们叫他师伯，起码得是六阶以上的道士，我要真把沙子扬过去，就算不被逐出山门也得被他俩打个半死。

不一会儿，一胖一瘦两个身穿羽衣，腰系黄带的道士从茅厕里走了出来。张进宝赶紧装出一副乖样，向他们鞠躬问好。

两个道士“嗯”了一声，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就大步走开。

七阶道士，竟牛逼如此！不过那身羽衣是真漂亮，唉，也不知道老子这辈子能不能穿上羽衣。张进宝看着他们的背影想。

想到这里，他心里忽然燃起来——来都来了，学都学了，老子怎么也得混件羽衣穿穿，到时候要有穿八卦衣太极袍的跟我打招呼，老子也把鼻孔撅到天上，待答不理的“嗯”一声！

他想的天花乱坠，心里的热望如野草一般疯长，胡乱在地上扫了几下后，便把扫帚一扔，撒丫子就往考场跑，那劲头就好像只要通过了这次大考就能穿上羽衣似的。

这时候他一门心思只想穿羽衣，对八卦衣和太极袍一丁点儿都瞧不起，可他却不知道，有多少道士勤恳修为一生，最后也不过就混上件太极袍，扎上条蓝带。

道士的品级共分九阶，前三阶穿纱织八卦中衣，中三阶穿绸制太极长袍，后三阶穿缂丝羽衣。同服色者以腰带区分阶位，腰带的颜色从低到高依次为黄、蓝、黑。

太极袍蓝带是五阶道士，晋到这一阶，起码要有元婴境的修为，而元婴境，是大多数修道者毕生都无法企及的境界。

慌里慌张的进了考场，张进宝惊讶地发现，那两个七阶道士居然正在给他们监考。看到他进来，胖道士问：

“你怎么才来考试？”

“道师吩咐我做事，所以晚了些”。张进宝答道。心说刚才你不是都看到我在扫地吗？明知故问有意思？

胖道士似乎想起来了，点点头道：“哦，是你，赶快入座答卷吧”。

张进宝瞟了眼第一排考生们的试卷，发现右上角都写着一个“天”字，心想原来坐在同排的人答同样的试卷，这样的话，要打小抄太简单了，真是天助我也。随后又看到考场中唯一的空桌在第四排，一边靠着墙，另一边的座位上是个女学生，正在试卷上奋笔疾书。

看到自己的座位挨着墙，张进宝就郁闷了。这说明他只能抄到一个人的试卷，可抄袭的对象直接减半，但一看坐在旁边的那个女学生，他立马就不郁闷了——林无双，学霸中的霸中霸，照着她抄，想考不过都难！

不废话，开始答……哦不对，是开始抄！

第一题是对“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这句话的感悟。

张进宝眉头一皱，不做事，吃没味道的东西，那不就是活腻了躺平吗？他刚要提笔写下“混吃等死，苟且偷生”，马上想到这次大考关系到以后能否混上羽衣，千万不能冲动乱写，还得靠抄，就支起胳膊拄着腮帮子，歪着头假装思考，眼睛却直直看向林无双的试卷。

只见林无双答的是“以无为为居，故无所不为；以不图为事，故无所不事；以恬淡为味，故无所不味。清其心，寡其欲，无争于世，则自然之道彰也。”

他娘的，区区九个字，竟叫她解读出这么老多来，抄着都麻烦。张进宝心里抱怨着，手上却一点不敢懈怠，笔走龙蛇，“刷刷刷”地把这段话一字不差地写到自己的卷子上。

再看第二题，问的是“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从字面意思看，说的是“哪儿都不去就洞悉一切，啥都不看就了解一切，啥事不干就能成功”，那不就是等天上掉馅饼吗？但张进宝知道自己想的答案肯定不对，就又摆出思考的架势，向林无双那边偷瞄。可这一瞄，却瞄到一个肥硕的肚腩，上面还系着根快要被绷开的黄色绸带。

张进宝抬起头，愣眉愣眼地看看这个胖道士，见他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赶紧也挤出一个谦虚的微笑。心里想的却是你怎么还不走开，快滚！快滚！

可那胖道士似乎非要跟他对着干，往那一站就不挪步了，张进宝心急如焚，可隔着这么座“肉山”，他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林无双的卷子，只好作冥思苦想状，心里不住咒骂，只盼胖道士快点走开。

又过了一会，直到那瘦道士小声问：“始明，你老站在那里作甚？”胖子这才摇着方步，晃晃荡荡走开，边走还边说：“有的考生眼睛贼，老是东张西望。”

张进宝总算松了口气，刚斜过眼去看林无双的试卷，却听那胖道士小声嘀咕了句什么，紧接着就看到四周升起一圈金光，如同骰钟一般把自己罩在中间。头顶上传来胖道士始明的声音：“别怕，这‘八门金光罩’只是把你和外面隔离开，伤不到你，你就安心答题吧。”

八门金光罩！

我去年买了个表！

张进宝心中再一次万马奔腾起来，这“八门金光罩”他听道师说起过，是非常高级的禁锢道法，包括了“生、死、伤”什么什么的一共八个玄门，能把敌人活活困死在里面。我不过就是打个小抄，你用得着使出这么厉害的法术吗？再说你作为监考，往学生身上扔“八门金光罩”是不是过分了呀大哥！

他用笔杆戳了戳身边的金光，那金光似乎有弹性，笔一戳就陷进去一块，活像一块牛皮糖。

头顶上的声音再次响起：“别乱动，你刚才戳的地方是‘开’门，这才没受伤，要是戳到‘杜’门和‘景’门，你的手就废了，万一不幸戳到‘死’‘惊’‘伤’这几门，你可就变成一滩脓血了。”

一听始明又说话，张进宝知道他在观察着自己，心想硬的不行咱来点软的试试，便哀求：“师兄！行行好吧，我喘不上气了，是不是要化成脓血了呀？”

始明大笑道：“我没运咒，你什么事都不会有，安心答题吧。”

张进宝继续哀求：“师兄师兄，我知道错了，收了神通吧……”

可不论他怎么哀求，始明再不应答。张进宝无可奈何，既然抄不到，只好硬着头皮答卷。

“不行而知，不见而名，不为而成。”

天上掉馅饼！

“损之又损，以至於无为”

大损种把自己玩死了，活该！

“治大国若烹小鲜”

厨子当皇上，倒反天罡！

他凭着感觉肆意作答，倒也算痛快淋漓，不一会儿，一张试卷就全部答完。

“簌”地一声，金光散尽，两个穿着羽衣的身影出现在眼前。看到考场里除了他们仨已没有别人，张进宝知道，考试结束了。

始明盯着他的试卷看，脸上的表情就像在看一坨屎。瘦道士凑上来，只扫了一眼便连连摇头叹气。这《道德经》只是道家的入门基础典籍，而且里面很多内容都广为人知，就算不是修道之人也多少能有些见解。可张进宝除了第一题抄对了答案，其余九题竟无一正确。

“小兄弟，你还是别学道了，另谋出路吧”。瘦道士说。

“对对，只要肯付出辛苦，干什么都能活得挺好”。始明说。

既然这俩七阶道士都这么说了，就意味着这次的大考肯定过不了，既然过不了，就意味着会被逐出山门，既然被逐出山门，那就只好回家种地去了，既然回家种地去了，那……

那老子上哪去混羽衣穿！？

张进宝回忆起他俩在厕所里的对话，把心一横，咬着牙说：“别欺人太甚，你们那点破事以为我不知道吗？我这就去禀告天枢真人，咱们就鱼死网破，谁也别想好！”

两个七阶道士脸色大变，瘦道士急急地问：“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你们俩一起做的好事，瞒着天枢真人，还好意思说我胡说？”张进宝俩手往胸前一抱：“我当不成道士，你们也别想当！”

瘦道士叱道：“你再胡说，我就……”说着就把手抬了起来，掌中泛起雷光。

“慢”！始明忙按住他的手，转头和颜悦色地对张进宝说：“小兄弟，你想要怎样，说来听听？”

张进宝一巴掌拍在卷子上，咬牙切齿地说：“通过大考！”

俩七阶道士对视一下，始明叹了口气，伸出食中二指捏个道诀，向张进宝的卷子一指。只见银光一闪，卷子上的答案已发生了改变。

“哎我去！”

看到如此高妙的法术，张进宝既惊讶又兴奋，禁不住喊出声来。心想此番绝处逢生岂非天意？看来穿羽衣是大有希望！

他正想得美，却听见考场的门“砰”地一声被谁重重推开，然后便听到一声喝问：

“你们在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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